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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至少讀者們終究還能夠相信一些東西。”
“他們相信的是你,而這讓你得意忘形……聽着,我是如此地仰慕你,以致當我讀到你一篇特別精彩的文章時,會激動得從椅子上跳起來,淚流滿面。我會興奮得坐立難安,在房間裏來回踱步,到街道上走動,滿腦子想着你。不只這樣,我想你想到超越了幻想的界線,甚至在我迷濛的腦海中我們兩人之間的分野已經消失。不,我從不曾過分地以爲自己是文章的作者。請記住,我不是精神病患,只是你的一個忠實讀者。然而在我看來,似乎我也有所貢獻,以一種奇怪的方式,一種太複雜而解釋不清的方式,我也參與創造你那些精彩的句子、聰明的創新和概念。似乎如果沒有我,你就無法生出那些想法。別誤會我的意思,我不是說你從我身上偷了什麼東西,而且絲毫沒有想過要徵詢我的同意。我不是說胡儒非教派在我心底產生的種種啓發,也不是說關於我在我所寫的書的最後面發現的道理,我一直找不到人願意出版這本書。反正它們都是你的。我想要講的是,那種感覺就好像我們共同想到同一件事情,就好像你的成功我也有份似的。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懂,”卡利普說,“我也寫過這類的句子。”
“對,在你那篇因爲一時不察而又重刊一遍的可恥文章裏。但你並沒有真正明白我的話,要是你真聽懂的話,你早就插嘴了。那就是爲什麼我要殺死你,就是這個原因!因爲你根本不懂還裝懂,因爲你根本不曾與我們相處過,卻囂張地把你自己灌輸到我們的靈魂中,趁深夜出現在我們的夢裏。這些年來,我狼吞虎嚥地閱讀你所有作品,逐漸相信自己對這些優秀的文章也有所貢獻,然後不時地,我會回憶起當我們還是朋友時的美好時光,我們曾經一起談論——或者有可能曾經一起談論——那些相同的觀點。這種想法一直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我不停幻想着你,因此每當我遇到你的仰慕者時,聽到他們對你的滿口讚美就好像是對我說的,彷彿我和你一樣出名。關於你神祕私生活的謠言,似乎證明了我不只是另一個普通人,而是一個受到你神一般的影響力所感染的人,似乎我也和你一樣是個傳奇人物。一點一點地,因爲你的關係,我將變成另一個人。最初的幾年裏,每當我在公共客運渡輪上聽見有些市民邊看報紙邊討論你時,我就會忍不住想大聲說:‘我正好認識耶拉·撒力克,還熟得很呢!’然後向他們透露你和我共享的祕密,得意地享受衆人的驚奇和崇拜。後來,這股衝動變得更加強烈。只要遇到有什麼人在讀你的文章或在談論你,我會忍不住想當場宣佈:‘先生們,耶拉·撒力克就在你們附近,非常近,事實上,其實我就是耶拉·撒力克本人!’這個念頭就如波濤洶湧,讓人無比陶醉,以致每每我準備開口表白時,心臟就開始狂跳,額頭也冒出大滴的汗珠,一想到驚愕的羣衆一臉崇拜的表情,我就幾乎要昏厥過去。我之所以從不曾真的帶着喜悅和驕傲喊出那句話來,原因不是因爲覺得太蠢或太誇張,而是因爲這句話光是從我腦中閃過,就已經足夠了。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懂。”
“我曾經是帶着何等得意的心情閱讀你寫的東西,覺得自己和你一樣有智慧。人們所讚美的不只是你,也包括我,這點我很確定。我們兩個是一起的,遠離凡夫俗子。我太清楚你了。因爲我也和你一樣,厭惡那些上電影院、看足球賽、趕市集和參加慶典的羣衆。你認爲他們永遠成就不了任何事,冥頑不靈的他們最後的結局總是一再地重蹈覆轍。他們一方面是最無辜的受害者,遭遇了那麼多令人心痛落淚的悲苦與貧困,然而另一方面,他們其實正是肇禍的罪人,或者至少是共犯。我實在受夠了他們的那些假救世主、他們近年來的幾位總理和他們最新的愚行、他們的軍事政變、他們的民主、他們的痛苦折磨,還有他們的電影。這就是爲什麼我喜愛你。現在我忍不住激動地回想,過去每次我讀完你的一篇新文章後,胸中就會湧起無比的興奮,臉上流滿了淚水,告訴自己:‘這就是爲什麼我愛耶拉·撒力克啊!’一直到昨天以前,我都還像只仿聲鳥在唱歌似的,向你證明我記得你每一篇舊作的每一字每一句。你曾經想像過自己會有像我這樣的讀者嗎?”
“或許,多多少少……”
“聽着,如果是那樣的話……在我可悲的生命中某個遙遠的時刻,在我們低賤的世界裏某個平凡乏味的剎那,有一個粗魯的混蛋把共乘小巴的車門用力摔上,夾傷了我的一隻手指。爲了確保有一小筆賠償會進入我的退休金裏——搭乘公共交通工具途中受到輕傷——我不僅要填寫必要的文件,還得忍受一個自以爲是的傢伙在旁邊囉嗦。這時,一個想法突然浮現,就像一個救生圈,讓我緊抓不放:‘要是耶拉·撒力克碰到這種情況,他會怎麼做?他會說些什麼?不知道我的行爲像不像他?’過去二十年來,這個問題變得像是一種病。常常,當我在親戚的婚禮上,爲了表現親和而與別的賓客圍成圓圈跳哈拉伊土風舞時,或是當我在附近咖啡店裏玩牌打發時間,因爲贏了一輪蘭姆琴酒而開心大笑時,我會猛然想到:‘耶拉會這麼做嗎?’這個念頭足以破壞我整晚的興致,毀了我的一生。這輩子我都在問自己:耶拉·撒力克此刻會怎麼做,耶拉·撒力克此刻在做什麼,耶拉·撒力克現在正想些什麼?如果光是這樣也還好,然而似乎這還不夠,另一個問題總會懸在我心頭:‘不知道耶拉·撒力克會怎麼想我?’我規勸自己,你根本不記得我,更不會想到我,你心裏甚至不曾有一秒鐘閃過有關我的念頭。於是問題換成另一種形式:假使耶拉·撒力克現在看到我,他會怎麼想?假使耶拉·撒力克看到我喫完早餐後仍穿着睡衣,抽菸發呆,他會怎麼說?假使耶拉·撒力克目睹我在渡船上斥責那個騷擾鄰座穿迷你裙的已婚女士的變態,他會作何感想?假使耶拉·撒力克知道我把他所有的文章剪下來,收進ONKA牌的檔案夾裏,他會覺得如何?假使耶拉·撒力克發現了我對他和生命的這一切想法,他會說什麼呢?”
“我親愛的讀者和朋友,”卡利普說,“告訴我,爲什麼這些年來你從沒找過我?”
“你以爲我沒想過嗎?我害怕。別搞錯我的意思,我不是怕被誤會,怕自己忍不住在那種場合下阿諛諂媚,把你最平凡的論調當成絕世經典吹捧,以爲你會喜歡有人拍馬屁,或是怕自己不合時宜地大笑,惹你不快。所有可能的場景我都設想過,也已經想像過千百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