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爾罕·帕慕克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恐懼你所謂的‘謎’。你難道不懂嗎?我懼怕模棱兩可,懼怕書寫這個虛僞的遊戲,懼怕文字的模糊面孔。這些年來,當我閱讀你的作品時,常覺得自己一方面身在書桌前或椅子上,另一方面又處於某個截然不同的地方,與故事的作者同在。你真的能夠明白那是什麼感受嗎?被一個不信者所欺騙?發現那些說服你的人,自己反而並沒有被說服?我並不是在抱怨是你讓我當不成自己,畢竟我可憐可悲的一生因此而豐富了起來。我變成了你,從此逃離空洞單調的恐怖生活,然而對於那個我稱之爲‘你’的奇妙實體,我仍保持懷疑。我不知道,但其實我只是不明白我知道。這樣可以算是知道嗎?顯然,我知道我結婚三十年的妻子,在餐桌上留下一張沒頭沒腦的道別信後,離開我而消失到了哪裏,但我只是不明白原來自己知道。因爲當我地毯式地搜尋整座城市時,我不明白自己不是在找你,而是在找她。但是在尋找她的過程中,我其實不自覺地也在尋找你,原因在於,從我開始一條街一條街地想要解開伊斯坦布爾之謎的第一天起,一個討厭的念頭就揮之不去:‘如果耶拉·撒力克知道我太太突然離家出走,不曉得他會怎麼想?’我發現此種情況是一個‘最耶拉·撒力克式的困境’。我想把一切都告訴你。我認爲這就是那個可以拿出來與你討論的完美題材,多年來我一直遍尋不着的完美題材。興奮難耐之餘,我第一次鼓起勇氣與你聯絡,可是我到處找不到你——你不在任何地方。我明知道這一點,但我並沒有察覺。當初爲了以備不時之需,我弄到了幾個你的電話號碼,每一個我都打了,就是找不到你。我打給你的親戚,打給疼你的姑姑、敬愛你的繼母、對你怒氣難消的父親,以及你的叔叔。他們全都很關心,儘管你不在那裏。我去了《民族日報》辦公室,你也不在那裏。也有其他人到報社去找你,比如說你的堂弟兼妹夫,卡利普,他想要替英國電視臺的人安排採訪你。在一時衝動下我開始跟蹤他,心想這個做夢似的孩子,這個夢遊者,或許會知道耶拉的下落。他不但會知道,我告訴自己,他也一定明白自己知道。我如影隨形地跟蹤他走遍伊斯坦布爾,他走在前頭,我遠遠地跟在後頭。我們走上街道,進入高級商業大樓、舊商店、明亮的騎樓和髒亂的電影院,我們穿越室內大市場,來到沒有人行道的陋巷,越過橋樑,走入伊斯坦布爾那些黑暗陰森的區域,在灰塵、泥巴、穢物中跋涉。我們不停地走着,沒有終點。我們就這樣走下去,彷彿對伊斯坦布爾無比熟悉,但卻又認不得它。我把他跟丟了,接着再找到,然後又再一次跟丟:我再一次找到他,然後又一次失去他的蹤影。有一次,我跟丟了之後,反而是他在一家破爛酒吧裏遇到了我。我們一羣人圍着桌子而坐,每個人向大家講一個故事。我很喜歡說故事,卻總是找不到聽衆,不過這一回,衆人全都專心聆聽。故事說到一半,聽衆們用好奇而不耐的眼睛注視着我的臉,想從中讀出最後的結局,而我也不禁擔心自己的表情會把結局透露出來,正當我的思緒來來回回在故事和擔憂之間徘徊時,忽然間我恍然大悟,原來我的妻子離開我去找你了。‘我早就知道她是去找耶拉。’我想。我心裏知道,可卻從來不明白原來我知道這件事。我一直在尋求的想必就是此種心境。我終於成功地跨越了心底的一扇門,進入一個全新的領域。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得償心願:同時又是自己,又是另一個人。一方面,我想捏造一些說詞,像是:‘這個故事是我從報紙一篇專欄上看來的。’另一方面,我感覺自己好不容易獲得了追求多年的平靜。之前爲了查出哪裏可能找到你,我讀遍了你的舊專欄,到頭來卻是穿越了伊斯坦布爾的大街小巷,踏上了人行道、商店門口的泥濘臺階,望見了我同胞臉上的無盡憂鬱。但我終究說完了我的故事,也同時領悟出我妻子的去向。不只這樣,正當我聆聽着服務生和高瘦作家在講述他們的故事時,我已預見了自己的可怕下場,也就是我剛纔提過的:我被騙了一輩子,從頭到尾被耍得團團轉!我的天!我的天啊!這一切你能夠理解嗎?”
“能。”
“既然如此,聽着!我已得出結論,多年來你以‘謎’的名義讓我們苦苦追求的真相,你知道卻不明白、書寫但不瞭解的真相,其實就是:在這片土地上,沒有任何人能夠做自己!在這片挫敗而壓抑的土地上,一個人的存在就是做別人。我是另一個人,故我在。好吧,所以,如果那個我想要與之交換身份的人,碰巧也是另一個人,那怎麼辦?這就是我爲什麼說我被誘騙的原因。因爲我所閱讀而信賴的偶像,絕不會去偷他的仰慕者的妻子。我想對這羣半夜裏圍着桌子說故事的妓女、服務生、攝影師和被戴綠帽的丈夫大喊:‘喂,你們這羣廢物!你們這羣人渣!你們這羣沒用的人!你們這羣倒黴鬼!你們這羣微不足道的傢伙!別害怕,沒有人是他自己,沒有半個人是!就連皇帝、貴族、蘇丹、明星,那些你們想要與之交換身份的有錢有勢的人,也都不是!忘了他們,解放你們自己吧!拋開他們,你們就能解開他們告訴你們的神祕故事。把他們殺了!創造你們自己的祕密,找出你們的祕密!’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嗎?我要殺了你,不是基於一個丈夫被戴綠帽的憤怒復仇,而是因爲我不要被扯進你的新世界。到時候,被你寫入文章中的整個伊斯坦布爾、所有的文字、符號、臉孔,將會重獲它們真正的神祕。‘耶拉·撒力克遭到槍擊!’報紙頭條將會這麼寫,‘一場神祕兇殺案’。而這場‘神祕兇殺案’將永遠不會破案。我們的世界或許將會完全失去原本含糊不清的意義,繼之而起的是一場無政府的混亂,直到那個你不斷提起的救世主來到伊斯坦布爾。然而,對我以及許多人而言,這代表着重新恢復過去一度失落的神祕,換句話說,沒有人能夠解開整件兇案背後的祕密。除了重新找回神祕之外,你也很清楚,還有別的可能嗎?關於那種神祕,我在我卑微的書中談了很多,而我知道這本書將通過你的幫助得到出版。”
“不見得,”卡利普說,“你大可以去製造最神祕的謀殺案,但是他們——那些有權勢的和低賤的人,愚蠢的和渺小的人——將會團結起來,編造出一個故事,證明背後毫無神祕可言。他們會輕易地相信自己所編的煽情劇目,把我的死亡轉化爲一則老掉牙的精彩陰謀論故事。甚至我的葬禮都還沒結束,大家就已經認定我的死牽涉到一場危及國家尊嚴的陰謀,或是一段充滿愛恨情仇的長年策劃。到頭來,他們會說,兇手原來是某個緝毒探員,或是某個政變組織的成員;原來這場謀殺案是受到拿克胥教派組織的慫恿,或是某個政治黑道團體的教唆;原來這件醜事的策劃者是被廢黜蘇丹的孫子,或是燒國旗的叛黨;原來這個詭計的始作俑者是一羣反對民主與共和國的人士,或是一羣醞釀着要對全伊斯蘭世界發動最終聖戰的激進分子!”
“專欄作家的屍體被人發現神祕地倒臥在伊斯坦布爾的泥濘人行道上,或者,埋在堆滿果皮菜渣、野狗屍骸、樂透彩券的垃圾堆裏……你有什麼辦法可以說服這些無知的人,讓他們相信,已經灰飛煙滅的過往奧祕仍默默地存在生活之中?深深地埋藏在我們的過去,混雜在我們的記憶殘屑裏,消失在文字裏,而我們必須重新恢復這個奧祕?”
“三十年的寫作經驗支持我這麼說:人們早忘了,什麼都不記得。”卡利普說,“此外,你是否有辦法找到我,並且執行你的計劃,也還未成定論。你頂多只能打中我某個非要害的部位,造成一點皮肉傷。更可悲的是,當你在警察局裏被他們揍得天昏地暗時——更別提酷刑了——我卻出乎你意料地變成一個英雄,還得忍受總理愚蠢的慰問探視。我向你保證,這麼做不值得。人們不再渴望去相信在親眼所見的事實背後隱藏着觸摸不到的祕密。”
“那麼,誰能夠向我證明,我的這一生不只是一場騙局,一個差勁的笑話?”
“我!”卡利普說,“聽着……”
“Bishnov[1]bishnov,波斯語“聽”之意。[1],”他用波斯文說,“不,我無法承受。”
“相信我,我也和你一樣對它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