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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黑的姨父大人,不過其他人也叫我“姨父”。有一陣子黑的母親鼓勵他稱呼我爲“姨父大人”,之後不只黑,大家也都開始這麼稱呼我。三十年前,當我們搬進阿克薩拉依地區外被慄樹與菩提樹遮蓋的溼暗街道後,黑開始經常來我們家。那是我們的前一個居所。那段時間,如果夏天我與瑪赫姆德帕夏一同出征作戰,秋天回來的時候往往會發現黑與他母親來到我們家避難。黑的母親,願她安息,是我亡妻的姐姐;曾經有一陣子,冬夜裏回家時,我會發現妻子和他母親正相擁落淚,彼此訴苦。黑的父親不但脾氣暴躁,還酗酒,他在遠方的小宗教學校教書,但始終保不住職位。當時黑六歲,母親哭,他也跟着哭,母親靜下來,他也跟着安靜。面對我——他的姨父時,總是帶着敬畏。
現在我很高興看見在我面前的他,已長成一個堅毅、成熟而有禮貌的外甥。他對我展現的尊敬,吻我手時的那種認真,贈送蒙古墨水瓶時說“特別用來裝紅色”的誠懇,細心地併攏雙膝坐在我面前時禮貌而端莊的舉止:所有這一切,不但顯示出他是一個符合自己期望的穩重的人,同時也提醒我,自己是一個受人尊敬的長者。
他有幾分神似他的父親,我見過後者一兩次:他高而瘦,雙手和胳膊偶爾會做出略微緊張但還算合宜的動作。他習慣把雙手放在膝上;或者當我告訴他某些重要的事時,他會專注而深沉地望着我的眼睛,彷彿在說:“我明白,我帶着敬意在聽。”或者他會巧妙地踩着我言語的節奏,有韻律地點頭。這一切都恰到好處。如今我已到了這把年紀,明白真正的尊敬不是發自內心,而是源於各種不同的規矩和順從。
那些年間,黑的母親用盡各種理由帶他來我們家,因爲她看到他在這裏會有前途。我發現他很喜歡書,這一點讓我們聯繫得更緊密了。依照家裏人的說法,我讓他做了自己的學徒。我給他講設拉子的細密畫家如何把地平線清楚地抬高到頁緣的上方,從而在設拉子創造了一種新的風格;給他講每個人都描繪馬傑農由於苦戀雷莉[1]而落魄地在沙漠中游蕩時[2],偉大的貝赫扎德大師則描繪他漫步於一羣試圖生火、煮飯或行走在帳篷間的婦女之中,以此來突出表現馬傑農的孤獨。我還給他講,許多插畫家描繪霍斯陸瞥見赤裸的席琳在瀰漫月光的湖裏沐浴那一刻時[3],想當然地爲這對愛侶的馬匹和衣服塗上顏色,這些人甚至沒有讀過內扎米的詩,這是多麼可笑的事;我告訴他,一位細密畫家如果沒有用腦子細心地閱讀過他所繪畫的文章就拿起畫筆,那麼他的動機除了貪婪之外,別無其他。
現在,我高興地發現黑擁有另一項必備的優點:如果不想在細密畫和藝術上感受失望,你就千萬不要把它看作是你的職業。無論你擁有多麼高的藝術技巧和天賦,要尋找金錢及權力就到別處去,如此一來,當發現自己的才華和努力得不到同等的回報時,你纔不會因此而憎恨藝術。
黑在爲伊斯坦布爾和外省的帕夏們、有錢人制作書籍那段時間,接連認識了所有大不里士的插畫家和書法大師。他講述了這些藝術家們的貧困潦倒及心灰意懶。不只在大不里士,在馬什哈德[4]與阿勒頗[5]也一樣,許多細密畫家因爲貧困和懷才不遇已經放棄了書籍繪畫,開始畫起單張圖畫,畫一些可以吸引歐洲遊客的新奇玩意兒,甚至淫穢的圖片。他聽說當年阿巴斯王在大不里士簽署和平條約時呈獻給蘇丹的手抄繪本,早已被拆散,這些圖畫被拿去用在了別的書上,而印度君王阿克巴[6]正爲了一本龐大的新書撒出大筆金錢,大不里士和加茲溫城裏最優秀的插畫家們拋下手邊的工作,羣集湧進了他的皇宮。
告訴我這些事情的同時,他也輕鬆地穿插了其他故事:譬如,他帶着微笑講述着馬赫迪的有趣故事,或者薩法維王朝的一個傻王子作爲和平談判的人質被送到烏茲別克後,三天內就引火自焚,使得對方顯得十分緊張。儘管如此,他眼中隱約閃現的陰影告訴我,雖然我們兩人都沒有提起,但那個使我們雙方都感到害怕的難題尚未解決。
如同每一個時常拜訪我們家,或聽過別人談論我們,或者即使很遠但也獲悉我有一個美麗女兒謝庫瑞的年輕男子一樣,黑也很自然地愛上了我的獨生女兒。也許當時,我並不覺得事態嚴重到需要留意,因爲許多人從沒親眼見過就愛上了我的女兒——美人中的美人。不同的是,黑不但可以自由進出我們的屋子,受到家人的接納與喜愛,更有機會親眼看見謝庫瑞,他得了相思病。他沒能如我所願壓抑住自己的愛意,反而犯下了錯誤,像是向我的女兒敞開了他內心的烈火。
結果,他被迫不得再踏入我們的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