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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可能會有人想離開這麼一間畫坊,這麼一個溫馨的家呢?”我說。
“蝴蝶、橄欖、鸛鳥與高雅,這四位我從他們學徒時代訓練出來的年輕大師,目前遵照蘇丹陛下的吩咐在家裏工作。”奧斯曼大師說。
這麼做,表面上是爲了讓他們能夠更舒服地繪製畫坊所有人都參與的慶典敘事詩。這一次,蘇丹並沒有在宮廷內院爲他的細密畫師們設置一個特別工作室,而是命令他們在家中進行繪製。這個安排很可能是爲了我姨父的書而下的命令,想到這一點,我陷入了沉思。奧斯曼大師的話中到底有幾分暗示?
“努裏先生,”他叫來一名蒼白而駝背的畫師,“領我們黑大師作一場畫坊‘巡視’!”
“巡視”是蘇丹陛下每兩個月一次參觀細密畫家畫室時的例行儀式,有一段振奮人心的時期,蘇丹陛下非常認真注意畫坊裏的活動。在財務大臣哈茲姆、編年史詩大臣羅克曼,以及畫坊總監奧斯曼大師的陪同下,蘇丹陛下會聽取介紹畫師們正在繪製哪一本書的哪幾頁,誰爲哪一頁鍍金、誰爲哪一幅圖上色,然後再一個接一個,介紹所有參與人員的工作,包括着色師、格線師、鍍金師,以及心靈手巧的細密畫大師們。
看到他們舉行一場假的儀式讓我很難過,真的“巡視”再也不曾舉辦,因爲負責大部分手抄繪本寫作的編年史詩大臣羅克曼大人,如今已年老力衰出不了門了;因爲奧斯曼大師時常在一陣盛怒下消失得無影無蹤;因爲代號爲蝴蝶、橄欖、鸛鳥與高雅的四位大師在家裏工作;同時更因爲蘇丹陛下在畫坊裏不能再像個孩子般激動起來。就如許多細密畫家一樣,努裏先生一事無成地老去,不曾充實地享受生活,也沒有專精他的手藝。不過,他並沒有白白地躬身在工作臺前變成駝背:他始終仔細留意畫坊裏發生的一切,留心誰畫了哪一幅精美的圖畫。
我興致勃勃地第一次欣賞到傳說中的慶典敘事詩,書中描述蘇丹陛下王子們的割禮慶典。還在波斯時,我就聽過許多關於這個歷時五十二天的割禮慶典故事,全伊斯坦布爾各行各業的人們都參加了這一慶典活動,而當時作爲紀念這項盛事的這本書籍尚在繪製當中。
翻開我面前的第一幅圖畫,它所描繪的是在已故易卜拉欣帕夏官邸的涼廊下,世界的保護神蘇丹陛下,正在凝視着下方賽馬場裏的慶典活動,臉上的表情流露出他十分滿足。他的臉孔,儘管五官沒有細膩到可以讓一個人在衆人中分辨出他來,筆鋒卻極爲熟練而充滿敬意。這幅畫橫跨兩頁,蘇丹陛下在左頁,在他的左邊則是站在圓拱形柱廊裏和窗口的許多大臣、帕夏,以及波斯、韃靼、法蘭克與威尼斯的使臣。由於他們不是君王,因而他們的眼睛是倉促而隨意畫的,並沒有特別注視什麼,只是大致觀望着廣場裏的活動。稍後,我注意到在其他圖畫中,儘管牆上的裝飾、樹木、屋瓦的風格與顏色有所不同,但位置安排和畫面的結構都是重複的。等到書法家寫完內文,插畫完成,書本裝訂好後,讀者翻閱書頁時,就會看到蘇丹和受邀而來的人羣都站在同樣的位置,以同樣的目光看着同樣的賽馬場,但通過截然不同的色彩,就可以看到截然不同的慶典活動。
我也都看見了:我看見人們爭相搶奪放在賽馬場裏的上百碗肉飯;我看見活生生的兔子和小鳥從一隻烤牛裏蹦出來,嚇壞了前去搶肉的人羣;我看見銅匠大師們駕着一輛輪車,駛過蘇丹陛下面前,車上躺着一個人,他把鐵砧放在自己赤裸的胸膛上,其他人則拿着槌子在上頭敲打銅片,卻絲毫沒有傷到他;我看見玻璃彩繪師們乘着馬車,一邊在玻璃上畫着丁香樹和柏樹,一邊遊行經過蘇丹陛下面前;我也看見糖點師父騎着載滿一袋袋糖的駱駝行過蘇丹陛下面前時,展示着一籠籠糖制的鸚鵡,同時吟唱着甜美的詩歌;還有年老的鎖匠們,在車上展示了各種各樣的掛鎖、扣鎖、門閂鎖及鏈鎖,抱怨新時代和新門窗的邪惡。蝴蝶、鸛鳥和橄欖共同畫出了一張描繪魔術師的圖畫:其中一個魔術師正讓雞蛋隨着另一個人的鈴鼓節拍,滾過一根木棍而不掉落地面——彷彿是在一片寬闊的大理石板上滾動。在一輛馬車裏,我清楚看見船長科勒奇·阿里帕夏讓他在海上俘虜的異教徒們用泥土堆成了一座“異教山”,接着他把所有奴隸塞進馬車,等來到蘇丹面前時引爆了“山”裏的火藥,展示着他是如何用大炮炸得異教徒的國土哀鴻遍野的。我看見鬍子颳得乾乾淨淨的屠夫們穿着玫瑰色和紫色的制服,手裏拿着大片切肉刀,微笑着面對吊在掛鉤上、剝了皮的粉紅色綿羊。馴獸師們牽着一隻綁着鐵鏈的獅子來到蘇丹陛下面前,逗弄並激怒它,直到它的眼中燃起血紅的怒火,周圍的觀衆看了鼓掌叫好。接着在下一頁,我看見這隻象徵伊斯蘭的獅子,正在追逐一隻灰粉紅色的豬。在另一張圖畫中,一輛馬車上載着一間理髮店,一位理髮師從天花板倒吊而下,爲顧客刮鬍子;他的助手身穿紅衣,手裏拿着鏡子和一個裝香皂的銀碗,等着收小費。這幅畫我看了又看,後來問這件作品是出自哪一位了不起的細密畫家。
“一幅畫真正重要的,是通過它的美,讓人瞭解生命的豐富多彩、仁愛,讓人尊重真主所創造的繽紛世界,讓人瞭解內心世界與信仰。細密畫家的身份並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