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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冰冷、溼黏的泥土落在不幸的高雅先生稀爛變形的屍體上時,我哭得比誰都大聲。我喊着:“讓我和他一起死!讓我和他埋葬在一起!”他們抓住我的腰,防止我跌進去。當我像要背過氣去時,他們用手掌壓住我的額頭,扳起我的頭讓我可以呼吸。從死者親屬們的眼神中,我意識到自己可能哭叫得太過火了。我平復了自己的情緒。看我哭得這麼傷心,畫坊裏的嚼舌者們可能會以爲我和高雅先生是一對戀人。
爲了避免引起更多的注意,一直到葬禮結束我都躲在一棵梧桐樹後面。比被我送下地獄的白癡更白癡的他的一位親戚,把我堵在了梧桐樹的後面,以一種自認爲意味深長的眼神,直直地望着我的眼睛。久久地擁抱了我之後,這個弱智者問道:“你是‘星期六’還是‘星期三’?”“‘星期三’是過世者以前的名號。”我說。他喫了一驚。
這些名號,仍然使我們神祕地聯繫在一起,而其背後的故事卻很簡單。在我們當學徒的時候,細密畫大師奧斯曼剛從大師助理升上大師,我們對他倍感尊敬、仰慕與愛戴。因爲他是一位巨匠,他把一切都傳授給了我們,包括真主的神奇技巧,也包括精靈般的智慧。每天清晨,學徒們必須依照要求選出一個人,前往大師家中,幫他拿筆盒、袋子、裝滿紙張的卷宗夾,然後跟在大師身後,陪他走到畫坊。我們每個人都極渴望接近他,時常爲了“今天我要去”而吵得不可開交。
奧斯曼大師偏愛其中一位。但如果總是他去,這將使得畫坊中本已不絕於耳的各種流言蜚語和低級玩笑變本加厲,因此大師決定我們每人一星期去一次。大師星期五工作,星期六就不去畫坊了。他極寵愛的兒子——之後背叛了他和我們,放棄了藝術——每星期一作爲一個普通學徒陪伴父親前來。還有一位又高又瘦的弟兄,是我們所謂的“星期四”,他比我們任何人都更有才華,後來得了一種不知名的病,在高燒中英年早逝。高雅先生,願他安息,負責每個星期三,因而被稱爲“星期三”。但後來,我們的大師慈愛而有深意地把我們的名字由“星期二”改成“橄欖”、由“星期五”改成“鸛鳥”、由“星期天”改成“蝴蝶”,而將他的名字改成了“高雅”,表示其鍍金工作做得很精緻。大師每天早上一定也曾像歡迎我們大家那樣,對他說過:
“歡迎你,‘星期三’,今天早上好嗎?”
回憶起他過去如何稱呼我時,我以爲我的眼中會溢滿淚水:當學徒時儘管難免挨責打,但奧斯曼大師欣賞我們,當他看見我們華美的作品時,會熱淚盈眶地親吻我們的手和手臂,我們的才華也帶着對繪畫的熱愛綻放開花,使我們覺得彷彿身在天堂一般。那時候就連給我們的快樂時光投下陰影的嫉妒,也有着不同的色彩。
你們也看到了,我覺得自己已經分成了兩半,就像某些人物像,頭和手是由一位大師描繪,身體與衣服則是另一位大師所塗畫。像我這樣畏懼真主的人意外地變成兇手時,一下子還適應不了。我開始使用第二種語調,適合兇手的,如此一來才能繼續過我以前的生活。此刻,我正使用這種嘲弄而拐彎抹角的第二種語調說話。當然,如果我沒有變成兇手,你會不時聽見我熟悉的、平常的語氣,但不是自稱“我是兇手”,而是以名號自稱。誰也別想把這兩者聯繫起來,因爲我沒有個人的風格或瑕疵,能夠暴露出我隱藏的角色。的確,我相信風格是一位畫家有別於他人的一種瑕疵,而不是如有些人聲稱的,是個性。
我承認在我這種特殊的狀況下,這也造成了一個問題。因爲即使我們以名號來說話,儘管這些名號是由奧斯曼大師慈愛賞賜、也被姨父大人所欣賞並使用,我也絕不希望你們分辨出究竟我是蝴蝶、橄欖還是鸛鳥。因爲如果聽出來了,你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跑去把我交給蘇丹皇家侍衛隊長手下的劊子手。
因此,我不能想什麼就說什麼。事實上我也知道,即使當我私下沉思事情時,你們也在聽。我不會去想生命中那些能夠暴露我身份的細節和憤怒。甚至當我講述“一”、“二”和“三”的小故事時,也總是在留心你們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