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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畫過好幾萬次的戰士、愛侶、王子和傳說中的英雄都是在那一刻以他們的某一個方面來面對畫中的事物的,比如說,在那一傳奇時刻他們所攻打的敵人、與之搏鬥的惡龍,或是爲之流淚的美麗少女們。然而另一方面,他們身體的另一邊,卻是面對正在欣賞着精美繪畫的繪畫愛好者。如果我真的有風格和特色,那將不只是隱藏在我的藝術作品中,同時也一定隱藏在我的謀殺與文字裏!是的,從文字的顏色中,你們找找看,我到底是誰!
我想如果你們逮到我,那將能爲不幸的高雅先生的悲慘靈魂帶來安慰。當他們朝他身上剷土時,我正站在樹下,在啁啾的鳥鳴聲中,望着金角灣波光粼粼的河水,以及伊斯坦布爾各座耀眼的圓頂。我再次發現,活着是多麼美好。可悲的高雅先生,當他加入面目猙獰的埃爾祖魯姆傳道士的圈子後,就再也不喜歡我了。雖然,過去一起爲蘇丹陛下繪製書本的二十五年中,我們也曾經感到彼此非常的親近。二十年前,我們一起爲當今蘇丹的先父[1]製作一本皇室歷史詩時,成爲了好朋友。不過繪製《富祖裏宮廷詩集》[2]的八張圖畫時我們就更親密了。當時,一個夏天的傍晚,爲了滿足他那正當的卻又不可理喻的要求(他說一位細密畫家必須在心中感受到他所繪的詩詞文章),我來到了這裏,在一羣狂飛亂舞的燕子圍繞下,耐心地傾聽他裝模作樣地背誦《富祖裏宮廷詩集》中的詩句。從那天晚上起,“我不是我,而我說的卻永遠都是你”這一詩句就留在了我的腦海裏,還有就是我總在想的、總是自己問自己的一個問題:這句詩句該如何用畫來體現呢。
一聽到發現他屍體的消息,我立刻跑去他家。那兒,我們曾經坐着朗誦詩詞的狹窄花園,如今蓋滿了雪,看起來好像變小了,任何一座花園如果多年後再去探訪,都會給人這種感覺。他的房子看起來也是如此。隔壁房間傳來女人們的哭號,她們誇張的哀號一句比一句大聲,彷彿在互相比賽。他的大哥說話時,我專注地傾聽:我們悲慘兄弟高雅的臉幾乎全被毀了,頭也被打爛了。從陳屍四天的井底被撈出來之後,他的兄弟們根本認不出他;而他可憐的妻子卡比葉,不得不在黑夜中從家裏到現場去看,藉由破爛的衣服,指認那具無法辨認的屍體。我眼前浮現出了這麼一幅場景:被嫉妒的兄弟丟入井裏的優素福[3]正被米底揚的商人們從井裏撈出來。我很喜歡畫《優素福與佐列哈[4]》的這個場景,因爲它提醒我們,兄弟間的嫉妒是生命中最基本的情感。
忽然一陣安靜,我感覺他們的眼睛都在看着我。我該哭嗎?但我的眼睛卻盯上了黑。那個卑鄙的混蛋,他在打量我們每一個人,努力擺出一副他是姨父大人派到畫家們當中來調查事實真相的模樣。
“誰會幹出這種卑鄙的勾當?”大哥高喊,“哪個冷血的禽獸會殺害我們這連一隻螞蟻都不敢傷害的兄弟?”
他用眼淚回答了自己的問題,我也從內心問了同樣的問題,並且自己給自己尋找答案。誰是高雅的敵人?如果不是我殺了他的話,還有誰會想謀殺他?我想起,在一段時間之前——我想是在準備《藝苑》[5]的那幾年——他曾經與某些人發生爭執,因爲他們不再重視前輩大師們的技法,他們爲了更廉價、更快速地鍍金而用極不適當的顏色塗抹頁緣,毀壞了我們插畫家辛苦完成的書頁。這些人是誰呢?不過後來卻開始謠傳,彼此的敵對不是由於這個原因,而是爲了一位在一樓工作的俊美裝訂學徒,雙方互相爭風喫醋。不過這也是陳年往事了。還有一些人,看不慣高雅的尊貴態度,他的纖細,以及他女人般的紳士模樣,不過這完全又是另外一回事:高雅服膺舊式風格,狂熱地相信鍍金和繪畫之間的顏色協調,而且會當着奧斯曼大師的面,比如說,語帶高傲地指出其他細密畫家——特別是我——不存在的錯誤……他最近一次爭吵是關於一件奧斯曼大師近年來特別在意的事:宮廷細密畫家們在外兼差,悄悄接受宮廷外的小件委託。最近幾年,隨着蘇丹陛下的興致減退,財務大臣支付的金錢也逐漸減少,所有細密畫家開始出沒於一些年輕愚蠢的帕夏的兩層樓宅邸,其中最優秀的畫家則趁半夜去拜訪姨父。
姨父推說他的書或者我們的書不吉利而決定終止製作,對此我一點也沒有因爲多疑而生氣。當然,他猜到了幹掉笨蛋高雅先生的兇手是替他繪製書本的我們其中的一個。站在他的立場想想:你會每兩個星期一次邀請一個殺人兇手,半夜到你家畫畫嗎?還是先找出真正的兇手,判別出誰是最優秀的插畫家呢?毋庸置疑地,他將很快從到他家來的這些人中判別出哪一位細密畫家最具天賦,在選擇顏色、鍍金、頁面分格、插畫、臉部描繪,以及版面構圖上,誰的技巧最純熟。同樣毋庸置疑地,在作出判別之後,他將只找我繼續進行單獨合作。我認爲他絕不會下作到視我爲普通殺人兇手,而不是一位真正天才的細密畫家。
從眼角餘光,我觀察着與姨父走在一起的白癡黑先生。他們穿過墓園裏正在散場的人羣,走下埃於普碼頭,我也緊隨其後。他們登上一艘四槳的船,過了一會兒,我也上了一艘六槳的船,船上有許多年輕學徒,他們早已忘掉了死者和葬禮,正在嬉鬧作樂。接近菲奈爾卡普時,我們的船隻一度靠得很近,差點撞上了,這時我可以清楚地看見黑正嘀嘀咕咕地對姨父講着什麼。我再次想到,要殺一個人實在是太容易了。我的真主,你把這種不可思議的力量賜予了我們每個人,但同時也嚇唬我們不要去用它。
儘管如此,一個人只要有一次克服這種恐懼而採取了行動,立刻就會變成截然不同的人。我曾經不但懼怕魔鬼,甚至害怕自己內心任何一絲邪惡的念頭。然而事到如今,我不但明白邪惡是可以被忍受的,甚至,對一位藝術家而言,它更是不可缺少的。在我殺了那個可悲的人渣後,除了我的手顫抖了幾天以外,我畫得更好了,我採用更爲鮮豔大膽的色彩,而且最重要的,我發現自己的想像力創造出了神奇的景象。然而,這就不得不問,究竟伊斯坦布爾有多少人能夠真正欣賞我畫中的神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