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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王記》的作者詩人菲爾多西來到了加茲尼,瑪赫姆德君王[1]的宮廷詩人們因爲他來自鄉下而瞧不起他,但正是他說出了最後一行詩句,補全了一首誰也沒能把它補全的、用最繁複的韻腳寫成的四行詩[2]。當他吟出這最後一個詩句時,我就在那兒,就在菲爾多西的束腰長袍上。我出現在《列王記》英雄魯斯坦姆的箭囊上,隨着他浪跡天涯尋找失散的坐騎[3];在他用神奇寶劍把惡名昭彰的食人巨妖砍成兩半[4]時我就在那噴湧而出的鮮血之中;當他與接待他的國王的美麗女兒翻雲覆雨時[5],我就在那蓋在他們身上的被單的褶縫之中。我無所不在,過去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當叛逆的圖爾砍下兄弟伊拉吉的腦袋時[6];當夢境般壯麗的傳奇軍隊在大草原上廝殺戰鬥時[7];還有,當亞歷山大中暑後,鮮豔的生命之血從英挺的鼻子閃閃發亮地流下時[8],我都在現場。是的,薩珊王巴赫拉姆·古爾[9]每天晚上都會在不同顏色的帳篷裏選擇一位來自不同國家的美女陪他過夜,聽她說故事,我,則出現在他每星期二拜訪的那位絕代佳麗的衣服上[10];他看到了這位美女的畫像而愛上了她,就如同席琳看到了霍斯陸的畫像而愛上了他一樣,而我,也同樣出現在霍斯陸的一身服裝中。真的,我無處不在:在圍城軍隊的旗幟上,在舉行盛宴的餐桌桌布上,在親吻着蘇丹腳背的使者的長衫上,以及任何描繪着寶劍的場景中,它們的故事深受孩童喜愛。是的,在俊俏學徒和細密畫大師的目光注視之下,通過纖細畫筆的塗抹,我在產自印度及布哈拉的厚紙上展示出了烏夏克地毯、牆壁紋飾、伸長脖子從百葉窗裏探頭張望街道的佳麗身上的襯衫、鬥雞的雞冠、神話世界的神話果實、石榴樹、撒旦的嘴巴、圖畫邊框的精巧勾線、帳篷上的彎曲刺繡、畫家自得其樂所畫的裸眼才能看到的花朵、糖制鳥雕像上頭的櫻桃眼睛、牧羊人的襪子、傳說故事中的日初破曉,以及成千上萬戰士、君王和愛侶們的屍體和傷口。我喜歡被抹在血像鮮花一樣開放的戰爭畫面上;我喜歡被抹在大師級詩人的長衫上,與一羣漂亮男孩及詩人們一起郊遊踏青,聆聽音樂,飲酒作樂;我喜歡被抹在天使的翅膀上、少女的嘴脣上、屍體的致命傷口上和血跡斑斑的斷頭上。
我聽到了你們要問的問題:身爲一種顏色是什麼感覺?
色彩是眼睛的觸摸,是聾子的音樂,是黑暗吐露的話語。因爲千萬年來,從各類書籍、傢什中,我聽到了靈魂的細語,如同風中的窸窣呢喃,請允許我說,我的撫觸就好似天使的撫觸。一部分的我,嚴肅的那一半,捉住你們的視線;而歡愉輕鬆的另一半,則在你們的凝望下飛入天際。
我身爲紅色有多麼的幸福!我炙熱、強壯。我知道人們都在注意我,我也知道沒人能夠抗拒我。
我從不隱藏自己:對我而言,精緻優美並非出於柔弱無力,而是來自果決和毅力。因此,我常常把自己置於衆目睽睽之下。我不害怕別的顏色、陰影、擁擠,甚至是孤寂。能夠用我戰無不勝的火焰,塗蓋一張期待着我的畫紙,是多麼的美妙!任何地方只要有我,就會看見眼睛發亮、熱情奔騰、眉毛揚起、心跳加速。看啊,活着是多麼的美妙!看啊,能夠看見是多麼的美妙!活着就等於能夠看見。我無所不在。相信我:生命從我開始,又迴歸於我。
安靜並聽聽我是如何成爲此種神奇的紅色的。一位細密畫家,一位顏料的專家,把來自印度斯坦最燥熱地區品質最優良的紅昆蟲幹,用他的臼和杵猛力搗成粉末。接着,他準備好了五德拉克馬的紅色粉末、一德拉克馬的肥皂草和半德拉克馬的溶劑。他在一個鍋子裏裝三奧卡的水,把肥皂草放進去煮。再把溶劑倒入水裏攪勻。他讓水繼續慢煮,趁這段時間自己喝一杯上好的咖啡。當他享用咖啡時,我像個即將出世的嬰孩一樣愈來愈不耐煩。咖啡清醒了大師的頭腦,帶給他邪靈般的銳利目光。他把紅色粉末倒入鍋裏,拿一支調色專用的乾淨細木棍,小心攪拌鍋裏的混合物。儘管我即將成爲純正的紅色,但還有一個最重要的關鍵,就是我的濃稠度,煮的時間不能太長,也不能太短。因此,他會用攪拌棍的一端把液體畫在拇指的指甲上(絕對不能用其他指頭)。噢,身爲紅色是多麼的美妙!我把他的拇指指甲染成了紅色,但沒有半點稀薄的液體流溢到兩旁。簡言之,我的濃稠度恰到好處,不過,我仍含有殘渣。他把鍋子從爐火上拿下來,用一塊乾淨的麻布過濾,除掉我的雜質。然後,他再度把我加熱,煮沸兩次。最後他加入一小撮明礬粉末,將我靜置一旁,等我冷卻。
我在鍋子裏靜靜呆了幾天。滿心期盼被畫上書頁、被抹在各處各地,卻這樣呆呆地靜置着,實在讓我頹靡心碎。就是在這段沉寂的時間裏,我開始思索身爲紅色的意義。
有一次,在某座波斯城裏,一位失明的細密畫家靠着記憶畫了一匹馬,正當他的學徒用毛筆蘸着我爲馬鞍布的刺繡上色時,我聽到了兩位失明的大師正在爭執:
“因爲我們花了一輩子熱忱專注繪畫,因此,如今瞎了眼的我們,自然知道紅色,記得它是什麼樣的色彩,什麼樣的感覺。”憑藉記憶畫馬的大師說,“可是,如果我們天生就瞎眼呢?我們要如何真正明瞭我們俊美學徒此刻正在使用的紅色呢?”
“好問題,”另一位說,“但別忘了,顏色不是被知道的,而是被感覺的。”[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