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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雅庫特區朝金角灣騎過四條街,在毗鄰的亞辛帕夏區清真寺找到了滿面春風的黑鬍子阿訇。他手裏正拿着掃帚,忙着把無恥的野狗趕出泥濘的庭院。我向他說明來意,解釋道,蒙真主的寵召,我姨父的時日已經不多了;依照他最後的心願,我準備迎娶他的女兒,她不久前纔在於斯屈達爾法官的裁決下,獲准與在戰場上失蹤的丈夫離婚。阿訇反駁說根據伊斯蘭律法的規定,一個離婚的女人必須等待一個月才能再嫁,然而我辯解說謝庫瑞的前夫已經失蹤四年,因此絕不會有懷了他的孩子的問題。我連忙又補充道,於斯屈達爾的法官今天早上同意了離婚訴請,准許謝庫瑞再嫁。我拿出證明文件給他看。“阿訇先生,你可以放心地相信這場婚姻沒有任何阻礙。”我說。沒錯,她是我的血親,但表兄妹的關係不算障礙;她前一場婚姻已經宣告無效;我們之間沒有宗教、社會和財富上的差異。如果他願意收下我拿到他面前的金幣,如果他到時候能在全區居民面前主持婚禮儀式,那麼,他也將爲一雙無父的孩子與一個無依的寡婦完成一件真主的善行。接着我問,不曉得阿訇先生喜不喜歡杏桃幹杏仁肉飯?
他說他喜歡,不過他的眼睛仍然盯着大門口的野狗。他收下了金幣。他說會換上禮袍,整理一下自己的儀容,戴好纏頭巾,然後及時抵達主持婚禮。他問我屋子的所在,我告訴了他該怎麼走。
夢想了十二年之後,再怎麼急着舉行婚禮,還能有什麼比得上婚禮前的理容剪髮更能讓新郎忘卻一切煩憂,安然享受理發師溫柔的雙手和玩笑的戲謔呢?我的腿引領着我,來到位於市場旁的理髮店。它位於阿克薩拉依一排頹傾房屋的街道上,我已故的姨父、我的阿姨與美麗的謝庫瑞幾年前一直住在這裏。五天前初抵伊斯坦布爾時,我曾遇見這位理髮師。今天,當我踏進大門,他就像伊斯坦布爾所有好理髮師一樣擁抱我,不多問過去十二年我上哪兒去了,馬上聊起最新的街坊雜談,最後談到了我們所謂人生的充實旅途最後必然抵達的終點。
我感覺不是十二年前,但也不能說是十二天前我還在這裏。理髮師傅已經上了年紀。他佈滿斑點的手顫抖地拿起鋒利的剃刀,在我臉頰上跳躍滑行,以此可以看出他染上了喝酒的習慣。他僱用了一位面色粉嫩、嘴脣飽滿、綠眼珠的小學徒,此時正敬畏地仰望着他的師傅。比起十二年前,如今店裏乾淨整齊多了。他把滾沸的熱水倒進用一條新鏈子掛在天花板上的吊盆裏,水從吊盆底部的黃銅水龍頭流下,他就用這些水細心清洗我的頭髮和臉。老舊的寬水槽才新鍍了錫,取暖的火盆很乾淨,沒有生鏽的痕跡,瑪瑙柄的剃刀也非常鋒利。他身上是一件十二年前絕對不肯穿的純絲背心,一身都乾乾淨淨。我猜,那位纖瘦、高於同齡男孩的清秀學徒,想必幫這家店及店主人帶來了幾分整潔。沉浸於熱氣瀰漫、玫瑰花香、泡沫滑溜的修臉享受中,我忍不住想着,婚姻不僅會爲一位單身漢的家裏帶來全新活力與富裕,對他的工作和店鋪也會帶來不少新意。
我渾然不覺時間的流逝。在理髮師老練的手指及火盆的熱氣下,我整個人融入滿室溫暖。我對崇高的安拉感到無比感恩,經歷了那麼多折磨後,生命居然在今天意外送給我一件最美好的禮物。我感到無比好奇,思索着他的世界究竟含藏着何種神祕的平衡。我爲姨父感到哀傷和憐憫,他的屍體此刻還躺在屋子裏,而那間屋子,稍後就要迎接我作爲它的男主人。正當我準備一躍而起出發時,有個人影在理髮店永遠敞開的門口晃動,我扭頭一看:謝夫蓋!
儘管慌亂無措,但他仍保持一貫的自信,遞給了我一張紙條。我說不出話來,心底吹起了一陣涼風,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準備接受最糟的消息。信上寫着:
“如果沒有迎娶隊伍,我就不結婚——謝庫瑞。”
我硬拽着謝夫蓋的手臂,把他抱到腿上。我很想寫信回覆我親愛的謝庫瑞:“一切依你,我的愛!”可是,在一個不識字的理髮師店裏,哪裏找得到筆和墨?因此,我嚴肅地朝男孩耳中悄聲說出我的答覆:“沒問題。”接着我輕聲問他,他的外公好不好。
“他在睡覺。”
此時,我察覺謝夫蓋、理髮師,甚至你們都懷疑我與我姨父的死有關(謝夫蓋,當然,在疑心別的事情)。真是遺憾!我不顧他的抗拒,強行親了親他,他不悅地一溜煙離開了。在接下來的婚禮中,換上正式服裝的他,始終站在遠處充滿敵意地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