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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繼續研究這奇怪、獨特的鼻子畫法。
“難道這就是包括偉大的中國大師們在內的畫家們都在談論的所謂模仿威尼斯人而形成的‘風格’嗎?”奧斯曼大師譏諷地說。
我心裏升起一股怒氣,以爲他在譏諷我辭世的姨父:“我已故的姨父以前常說,缺陷如果並非來自於能力或才華的不足,而是發自細密畫家的靈魂深處,那就不該被視爲缺陷,那已經是風格了。”
無論它是怎麼來的,是細密畫家的手誤還是那匹馬的問題,要指認出誰是殺害我姨父的惡混,這個鼻子是惟一的線索。然而,遺留在可憐的高雅先生身上的馬匹圖畫墨跡卻已暈散,別說研究鼻孔了,我們連馬的鼻子都看不清楚。
我們花了很多時間,查閱奧斯曼大師手下摯愛的細密畫家們這些年來爲各種書籍所繪的馬,尋找同樣有問題的馬鼻孔。由於尚未完成的慶典敘事詩描述各個行業團體在蘇丹陛下面前步行遊行,因此在兩百五十幅插畫中,幾乎沒幾匹馬。於是,在蘇丹的允許下,我們派人到各處去取書,包括存放某些圖畫書、樣本手冊,以及新編書籍的手抄本繪畫坊,還有蘇丹的私人寢宮和後宮,拿回所有尚未被收藏鎖入宮廷寶庫保存的書冊。
從一位小王子的殿閣找到的《勝利記》裏,有一幅雙頁插畫,內容敘述在塞格德圍城中身亡的蘇萊曼大帝蘇丹的葬禮儀式。[3]我們首先檢查額頭有白斑的栗色馬、拖着靈車的羚羊眼灰馬,以及其他身披華麗馬鞍毯與刺繡馬鞍的憂傷馬匹。它們全都出自蝴蝶、橄欖與鸛鳥之手。這些馬,無論是拖曳着大車輪的靈車,還是立正站直,用溼潤的眼睛望着紅布覆蓋的主人遺體,皆以同樣優雅的姿勢站立。這種姿勢仿照赫拉特前輩大師的繪畫,也就是,一條前腿驕傲地向前延伸,旁邊另一條腿則直直地豎在地面。它們的脖子長而彎,尾巴整齊綁起,鬃毛也經過修剪和梳理,然而,所有馬的鼻子都沒有我們所要尋找的問題。同樣地,儘管無數指揮官、學者和教長前來參加葬禮儀式,立正站立於四周的山頂,向辭世的蘇萊曼蘇丹致敬,但他們騎乘的千百匹馬之中,也沒有任何一匹擁有此項異徵。
這幅憂鬱的葬禮圖畫,也把它的哀傷傳給了我們。我們難過地看見,這本奧斯曼大師與細密畫家們嘔心瀝血完成的手抄繪本,已被糟蹋得不成樣了。後宮的嬪妃用這本書與王子們玩遊戲,在書頁的各個地方亂塗亂畫。一幅蘇丹祖父的狩獵圖中,有人用拙劣的筆跡在一棵樹旁邊寫着:“我崇高的老爺,我愛你並且等着你,就像這棵樹一樣堅毅。”就這樣,帶着滿心的悲傷氣餒,我們審閱了一本又一本傳世之作,這些經典的創作過程我時有耳聞,但從不曾親眼目睹。
《藝苑》的第二冊[4]中,都出現了三位細密畫師的筆觸。書裏,我們看見在轟隆作響的火炮與衆多步兵後方,有上百匹包括栗色、灰色與藍色等各種顏色的戰馬,身披各式威武的全副盔甲,揹負着揮舞彎刀的英勇騎兵,整齊劃一地登上粉紅色的山頂,然而,沒有任何一匹馬的鼻子有瑕疵。“而且,究竟什麼算瑕疵!”奧斯曼大師後來說,那時我們正在檢查同一本書裏的另一張圖,上頭描繪了皇室外門及我們此刻恰巧所在的遊行廣場。圖中把醫院畫在了右邊遠處,將蘇丹的皇家謁見廳與庭院中的樹木以縮小的比例繪畫,讓它們能容納進畫裏,但又富麗堂皇到符合在我們心中的重要性。只不過,在守衛、侍衛隊及議會祕書騎乘的各色馬匹的鼻子上,也沒能找到我們要尋找的記號。接着,我們看見蘇丹陛下的曾祖父雅勿茲·蘇丹·賽裏姆,向杜卡迪爾的統治者宣戰之後,沿着庫斯昆河岸豎立起帝國營帳[5],獵捕各種倉皇逃跑的紅尾黑靈犬、彈跳四竄的幼羚,以及驚惶失措的野兔,留下一隻倒臥血泊的花斑大虎,它身上的斑點如花朵綻放。無論是蘇丹的白額栗色馬,或是馴鷹者——鷹都停在他們的前臂上蓄勢待發——腿下的馬匹,都沒有我們尋找的記號。
直到黃昏,我們已經檢視過千百匹馬,都是這四五年來奧斯曼大師的細密畫大師們、橄欖、蝴蝶及鸛鳥所畫的:克里米亞[6]大汗穆罕默德·吉拉伊的美耳栗色有斑點的黑色及黃色的馬;作戰時頭和頸部冒出山頂的粉色和銀灰色的馬;從突尼斯的西班牙異教徒手中奪回哈庫瓦德堡壘的哈依達爾[7]帕夏的馬匹,以及西班牙人紅栗色與開心果綠色的馬,其中一匹馬在逃跑時摔了個嘴啃泥;一匹黑馬(它引起了奧斯曼大師的評論:“我忽略了這一匹,我想不出這麼草率的圖會是誰畫的。”);一匹紅色的馬(它微微轉過耳朵,傾聽一個皇室僮僕在樹下隨手彈奏的烏德琴);席琳的馬(和她同樣羞怯優雅的雪布狄茲,站在一旁等待趁着月光在湖中沐浴的主人);長槍比武時騎乘的活潑馬匹;暴躁的馬與它俊美的馬伕(不知爲何,奧斯曼大師看着這幅畫說:“我年少時極喜愛他,我爲他費了很大的勁。”);安拉派遣給先知易裏雅斯[8],保護他不受異教徒攻擊的金光飛馬——它的翅膀被誤畫在了易裏雅斯的身上;蘇萊曼大帝蘇丹的灰色純種馬,頭小身體大(他騎在馬上悲傷地凝望着年輕可愛的王子,由於失去了三個愛子[9],他把年輕的王子叫來一起打獵);憤怒的馬;奔馳的馬;疲累的馬;美麗的馬;被人忽視的馬;永遠離不開書頁的馬;以及跨越鍍金頁緣似乎想要逃離書頁的囚禁的馬。
它們身上都沒有我們所要找尋的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