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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能夠從我速寫一匹馬的方式中,分辨出我是誰嗎?
一聽說被邀請創作一匹馬時,我立刻明白這不是一場比賽,他們想要通過我的繪畫來抓我。我很清楚他們在可憐的高雅先生身上,找到了我畫在粗紙上的馬匹素描。但在我畫的那些馬中,並沒有任何瑕疵或風格得以讓他們發現我的身份。雖然我極有把握,但畫馬的時候仍驚懼不已。我爲姨父所畫的馬,是否有什麼地方會暴露我自己?這回我得畫一匹全新的馬。我從完全不同的方向思考,我“壓抑”住了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然而,我自己是誰?我是一個會爲了迎合畫坊的風格,剋制住自己不要畫出經典之作的人嗎?還是一個總有一天能勝利地描繪出內心深處那匹馬的畫家?
剎那間,驚恐萬分地,我感覺到那位勝利的細密畫家出現在了體內。好像心中的另一個靈魂正在看着我,面對他,我感到了羞愧。
我馬上明白我無法繼續留在家裏,於是衝出門,在黑暗的街道上快步走着。誠如謝赫·奧斯曼·巴巴在[1]《聖者的生活》一書中所寫的那樣,一位真正的流浪苦行僧爲了逃離內心的惡魔,必須一輩子漂泊,永遠不在任何地方逗留太久。經過六十七年從一個到一個城市的不斷流浪之後,他終於厭倦了奔波而臣服於魔鬼。就是在這種年紀,細密畫大師們達到失明,或是安拉的黑暗;在這樣的年紀,他們不由自主地成就了自己的風格,遠離了所有其他風格的影響。
我漫步在貝亞澤特的雞販市場,跨過奴隸市場空無一人的廣場,走進從熱食店飄散而出的愉悅香氣中,像是在搜尋着什麼似地轉悠着。我行經大門緊閉的理髮店及熨衣店,一位年邁的麪包師傅正在數錢,驚訝地抬頭看我。我經過一間散發醃菜和鹹魚氣味的雜貨店。由於我的目光只被顏色吸引,因此走進了一間擺滿待秤貨品的藥草乾貨店,在油燈的光芒下,如同望着愛人般深情款款地凝視着一袋袋咖啡、姜、番紅花和肉桂;我注視着一罐罐五顏六色的口香糖、從櫃檯上飄來芳香的洋茴香、歐蒔蘿、土茴香和一堆堆的藏紅花。一會兒,我想把每樣東西都放進口中;一會兒,我又想把眼前的一切全都畫在紙上。
我走進了一家飯館,上個星期我爲了填飽肚子來過這裏兩次。我私下稱它爲“落魄人的熱食店”——事實上,“悲慘人”可能更恰當一點。它爲老顧客們一直開到半夜。飯館裏有幾個倒黴鬼,一身穿着好像馬賊或死刑逃犯;幾個可悲的傢伙,深沉的哀愁與絕望使他們的目光脫離了塵世,飄向遙遠的樂園,就如吸鴉片的人一樣;兩個乞丐,掙扎着想遵循最基本的行規;以及一位年輕紳士,遠遠避開人羣坐在角落。我向阿勒頗來的廚子和善地打過招呼,讓他在我的碗裏滿滿地盛上包心菜碎肉捲餅,淋上酸奶酪,再撒上一把紅辣椒粉,然後在年輕紳士旁邊找了一個位子坐下。
每個夜裏,總有一陣憂鬱、傷心向我襲來。噢,我的弟兄,我親愛的弟兄,我們污穢墮落,我們逐漸腐爛、死亡,我們正在毀滅自己的生命,我們深陷痛苦,無法自拔……有些夜晚,我夢見他從井裏爬出來追我,可是我知道我們已經把他深深埋進了厚重的土裏。他不可能從墳墓裏爬出來。
我本來以爲年輕的紳士已經把鼻子埋進湯裏而忘了整個世界,可他卻開啓了聊天的大門,這難道是安拉的啓示嗎?“的確,”我說,“他們把碎肉絞得剛剛好,我的包心菜卷味道很鮮。”我詢問他的來歷:他剛從二十個銀幣的宗教學校畢業,在阿瑞費帕夏手下做小職員。我沒有問他爲什麼三更半夜地沒有在帕夏的官邸、清真寺,或在自己家中親愛妻子的懷裏,反而選擇跑來這間擠滿單身漢的路邊飯館。他問我是什麼人,從哪裏來。我想了一會兒,說道:
“我的名字叫貝赫扎德。我來自赫拉特和大不里士。我曾經創作出最華美的圖畫、最令人讚歎的經典畫作。從波斯到阿拉伯,在每一間穆斯林的手抄本繪畫坊,幾百年來人們談論繪畫製作時,都會提到我:它看起來好真實,就像貝赫扎德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