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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已經把我忘了,對不對?我何必繼續對你們隱藏自己的存在?這股語氣變得愈來愈強烈,再也壓抑不住,我已習慣用它說話。有時候,我得用盡全力才剋制得了自己,隨時提心吊膽,深怕緊繃的聲音泄露我的身份。有時候,我放縱自己無拘無束地暢談,任由嘴裏滔滔不絕地湧出象徵第二個身份的語言——或許你們會從我所用的詞語中認出我是誰了——我的雙手開始顫抖,額頭冒出滴滴汗珠,忽然察覺到,我身體吐露的這些輕聲細語,也將提供新的線索。

然而我在這兒感覺是那麼的舒適自得!與我的畫師弟兄們一起促膝敘舊,追溯過去二十五年的種種,我們想起的不是昔日的怨懟與仇恨,而是繪畫的美麗與喜悅。坐在這裏,我們彷彿等待着逼臨眼前的世界末日,在淚眼婆娑中彼此相撫,共同追憶美好的過往歲月,這幅景象也隱隱讓人聯想起後宮嬪妃們的處境。

我的這個比喻,取自於克爾曼的阿布·薩伊德,他在撰述帖木兒子孫的《歷史》一書中,收入了許多設拉子與赫拉特前輩大師們的故事。一百五十年前,黑羊王朝的統治者賈杭君王舉兵東進,打敗當時帖木兒王朝自相殘殺的大小君主,擊潰軍隊,劫掠領地[1]。接着,他率領手下戰無不勝的土庫曼軍隊,穿越整個波斯,來到東方。最後,在阿斯特拉巴德[2],他擊敗了易卜拉欣[3]——帖木兒之子沙哈魯的孫子。佔領古爾甘[4]之後,他派遣軍隊進攻赫拉特城。[5]根據克爾曼的歷史學家記載,這場戰爭,不只撼動了全波斯,更消滅了帖木兒王室至此全勝無敵的勢力;這個王朝,半世紀以來統治了半個世界,領土從印度延伸到拜占庭。赫拉特的圍城造成空前的毀滅災難,男女老少哀鴻遍野,整座城市宛若人間煉獄。歷史學家阿布·薩伊德以某種殘酷的快感,向讀者描述圍城的場景:黑羊王朝的賈杭君王進入他攻佔的城堡,冷血地殺光了所有帖木兒的後裔;[6]他到衆君王和王子的後宮挑揀嬪妃,把她們納入自己的後宮;他無情地隔離每一個細密畫家,強迫他們服侍他自己的繪畫大師,充當他們的學徒。阿布·薩伊德的《歷史》寫到這裏,筆鋒一轉,不再描寫躲在城堡高塔的牆垛後,試圖反擊敵軍的君王和戰士,而把焦點轉向畫坊的細密畫家們:身陷畫筆和顏料堆中的他們,等待着圍城達到恐怖的頂點,走向無法逃避的結局。他列出了畫家們的姓名,一個接一個述說他們如何舉世聞名,並且將永垂不朽。然而,如同君王的後宮佳麗們,如今早已爲人淡忘的這羣彩繪大師,困在畫坊中什麼事都不能做,只能相擁而泣,共同回憶過去的幸福歲月。

我們也是,如同哀傷的後宮嬪妃,追憶着蘇丹恩賜的皮毛滾邊長衫與塞滿金幣的錢袋。他送這些禮物給我們作爲酬傭,答謝我們節慶時呈獻給他的彩繪雕花箱盒、鏡子與盤子、彩繪鴕鳥蛋、剪紙畫、單頁圖片、幽默書籍、遊戲紙牌和手抄繪本。那些認真工作、辛勤勞苦、清心寡慾的年長畫家們,而今安在?他們從來不會幽居家中,心機深重地隱藏自己的技巧,惟恐自己的兼差被人發現;相反,他們每天都會來畫坊,從不缺席。那些謙卑地投注畢生心力、勾勒微枝末節的年老細密畫家們,而今安在?他們終生致力於描繪城牆上錯綜複雜的圖案、肉眼幾乎難以辨別差異的柏樹葉片,以及填滿畫面空白的七葉草。那些才華平庸,卻從不嫉妒他人的畫師們,而今安在?他們瞭解真主賜予某些藝術家才華和能力,賜予另一些藝術家耐心和恭順,誠心接受他旨意中的智慧與正義。我們眼前再度浮現這些叔伯輩的大師,其中幾位身形佝僂,但永遠面帶微笑,有幾位老是輕飄飄又醉醺醺,還有一些不時想把他們那嫁不出去的女兒塞給我們。隨着我們一點一滴地回想,慢慢地,我們學徒時期和畫師初期在畫坊生活的種種細節,再度從塵封的記憶中甦醒。

你們記不記得,有一位微有斜視的描邊師,每當他畫格線的時候,總喜歡鼓起臉頰——如果畫的線朝右邊,就鼓左頰;如果線朝左,就鼓右頰。還有一位喜歡自嘲的瘦小畫家,每當上顏料上多了的時候,總會一邊咯咯笑,一邊喃喃自語:“耐心點,耐心點,耐心點。”另有一位年逾七旬的鍍金大師,常常與樓下的裝訂師學徒聊天,一聊就能聊好幾個小時,他常說把紅墨水塗在前額可以預防衰老。再有一位脾氣暴躁的大師,爲了測試顏料的濃稠度,塗滿了自己的指甲後,就會叫來一個他的學徒,甚至隨意攔下任何路過的人,把顏料塗在他們的指甲上。還有一位肥胖的畫家,他會拿鍍金時撥掃多餘金粉的毛茸茸兔子腳,梳理自己的鬍鬚,逗我們笑。這些人,如今身在何方?

那些用了太多次,最後甚至成爲學徒身體的一部分,然後又被隨手丟棄的磨光板,到哪兒去了?那些被學徒們拿來玩“劍客”而磨鈍了的長剪刀,又到哪兒去了?刻着大師姓名以免混淆的寫字板、中國墨水的芳香、寧靜中從咖啡壺裏傳來的微弱滾沸聲,這一切,都到哪兒去了?每年夏天,我們的虎斑貓會生下小貓仔,我們從它們的脖子與內耳剪下細毛,製成各式各樣的畫筆,這些筆都哪兒去了?爲了讓我們閒暇時可以學書法家那樣練習技巧,而發給我們的一大捆印度紙張,又在哪兒呢?還有一把醜陋的鐵柄畫刀,使用它必須事先得到畫坊總監的允許,如此一來,當我們需要用它刮掉嚴重的錯誤時,便能向全畫坊立下警示作用,這把畫刀,現在在哪裏?處罰這類錯誤的儀式,如今還存在嗎?

我們談到,蘇丹准許細密畫師在家工作,是一項錯誤的決定。我們也談到了早冬的傍晚,當我們在油燈和燭光下工作到眼睛痠疼時,御膳房會送來芳香甜美的熱哈爾瓦糕。我們含淚笑着回想起一位年老力衰的鍍金大師,因爲雙手顫抖不止,無法再握筆或拿紙,但每個月都會來畫坊轉一轉,並且帶來一包女兒特地爲我們學徒做的點心:浸飽糖漿的炸面球。我們還談到了已故大師卡拉·曼密的精美畫作,他是奧斯曼大師前任的畫坊總監。他的葬禮過後幾天,人們進入他空蕩的屋裏,在他攤平作爲午睡之用的薄牀墊底下發現一捆卷宗,從裏面找到了這些華麗的圖畫。

我們一一列舉對哪幾幅畫引以爲傲,而且如果手邊有複製版的話,會想隨時再拿出來欣賞,就像卡拉·曼密大師自己的收藏一樣。他們提到了《技藝之書》中的一幅宮殿畫:畫面上半部的天空以金色塗料彩飾,預言着世界末日的來臨,然而營造出這股氛圍的並非金彩本身,而是高塔、圓頂和柏樹之間的色調變化——展現金彩使用的細膩精巧。

他們描述了一幅我們崇高先知的肖像:天使從他的腋下託着他,引領他從宣禮塔頂登霄,先知的臉上露出忸怩和發癢的神情。圖畫的色彩很嚴肅,就連孩童們,乍見這個神聖的場景,也不免先因爲虔誠的敬畏而顫抖,接着才恭敬地開懷大笑,好像自己也被瘙癢了。我則述說了曾經爲前任大宰相畫過的一幅畫,紀念他弭平山區叛軍的功績:在頁面的邊緣,我戒慎恭敬地排列出被他砍下的頭顱,一顆顆畫得細膩而雅緻。我並不把它們當成普通屍體的腦袋,而是依法蘭克肖像畫家的態度,勾勒出每一張獨一無二的臉孔,刻下他們死前深鎖的眉頭、染紅他們的脖子,描繪他們微啓的嘴脣質問着生命的意義,張開他們的鼻孔無奈地吸入最後一口絕望的空氣,最後,合上他們殷盼塵世的雙眼。藉此,我爲畫面注入了一股神祕的恐怖氤氳。

我們就這樣充滿懷念地談到了彼此最喜愛的愛情與戰爭場景,回想它們令人驚豔而泫然欲泣的微妙含蓄,彷彿它們是我們難以忘懷卻又遙不可及的親身經歷。星夜下情侶幽會的神祕而幽靜的花園、青蔥的樹木、璀璨的飛鳥、凝結的剎那……所有這一切都從我們眼前一一閃過。我們看見了腥風血雨的戰場,真實得有如驚醒我們的噩夢:斬爲兩半的軀體、戰馬的盔甲濺滿斑斑血跡、俊美的士兵彼此揮刀殘殺、纖手小口鳳眼的女子垂着頭站在虛掩的窗邊目睹整場殺戮……我們回想起那些高傲自大的漂亮男孩、那些英俊的君王與大汗,他們的權勢和宮殿早已在歷史中灰飛煙滅。如同這些君王們後宮中相擁而泣的嬪妃,如今我們明白,我們的生命正逐漸走入記憶。然而,我們是否也會像她們一樣,從歷史走入傳奇?不敢繼續往下想,再往下想只會加深恐懼的陰影,被世人遺忘的恐懼——甚至比死亡還要可怕——於是我們轉移話題,詢問彼此最欣賞的死亡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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