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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從咖啡館要回家,倒黴的高雅先生出現在了我的面前。他很害怕,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一開始我很可憐他。現在先放開我吧,等會兒我再詳細告訴你們。我的眼睛快要看不見了。”
“它們不會立刻失明。”黑語氣堅決,“相信我,奧斯曼大師刺穿了自己的眼睛後,還能夠辨識出裂鼻的馬。”
“不幸的高雅先生說他想和我談談,他說我是他惟一可以信賴的人。”
可如今我同情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
“如果你能在眼睛凝結血塊之前告訴我們,明天早上你就可以盡情觀看世界最後一眼。”黑說,“你看,雨就要停了。”
“我對高雅說:‘我們回咖啡館去。’不過,我馬上察覺他不喜歡那裏,甚至害怕那個地方。這個時候我才第一次徹底地明白,和我們共同繪畫了二十五年之後,高雅先生已經與我們分道揚鑣,走上了不同的道路。過去八九年來,自從他結婚後,雖然仍常在畫坊裏看到他,但我從來不知道他在忙些什麼……他告訴我,他見到了最後一幅畫,畫中蘊含的深重罪孽我們一輩子都洗刷不掉。他斷言我們每一個人最後都會下地獄遭受火煉。他十分擔心又害怕,就像一個無意中犯下巨大罪孽的人一樣,恐慌得近乎要崩潰了。”
“巨大的罪孽是什麼?”
“當我問他同樣的問題時,他訝異地瞪大眼睛,好像在說: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這時我才明白我們的朋友老了很多,我們也一樣。他說,不幸的姨父在最後一幅畫中,厚顏無恥地使用了歐洲的透視法。畫中的物品不是依照它們在安拉心中的位置依次所繪,而是根據肉眼所見的形態——如同法蘭克人的畫法。這是一項很大的罪孽。第二項罪,則是把蘇丹陛下——伊斯蘭的哈里發——畫成和一條狗同等大小。第三項罪,也是關於把撒旦描繪成相同的大小,甚至把他畫得模樣討人喜歡。不過,比起這些,最嚴重的一道罪——在我們的繪畫中引進法蘭克技巧的必然結果——則是要依照真人大小描繪蘇丹陛下的肖像,還要畫出他臉上所有的細節!正如偶像崇拜者的作爲……或者,就好像基督徒畫在教堂牆壁上日夜膜拜的‘肖像’一樣,那些無可救藥的異教徒,天生忍不住去崇拜偶像。這一點高雅先生很清楚,畢竟你的姨父告訴過他許多關於肖像畫的事,於是他深信肖像畫是最嚴重的罪孽,並且將導致穆斯林繪畫的滅亡。我們一面走下街道,高雅一面跟我解釋這些話,我們沒有去咖啡館,因爲他宣稱店裏的人誹謗崇高的傳道士先生及我們的宗教。走着、走着,偶爾他會停下來尋求我的幫助,問我這一切到底是否正確,有沒有任何解決的方法,我們是不是逃不過地獄酷刑。他不時突然悔恨交加地捶打胸脯,然而我卻突然發現自己一點都不相信他。他是個假裝後悔的大騙子。”
“你怎麼知道?”
“我和高雅先生打小就認識。他是個正直而安靜、平凡而又無趣的人,和他的鍍金作品一樣。當時站在我面前的人,看起來甚至比我們認識的高雅還要愚蠢,還要天真、虔誠,也更爲膚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