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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到他一級一級地下着樓梯。這麼晚纔回家,這麼長時間他在街上都幹了些什麼呢?法蒂瑪,別去想,你會感到噁心的。但我還是有些好奇。不知道這陰險的侏儒是不是已經把門都關好了?他根本就不會在乎這件事!他會馬上就躺到牀上,爲了證明他的僕人血統,他整個晚上都會呼嚕呼嚕睡覺的。這個侏儒,你就像個僕人那樣沒有煩惱、無憂無慮地睡吧,就把夜晚留給我吧。我睡不着。我想我會睡着覺的,我會忘了所有的煩惱,但我只能等着睡意的來臨,等着等着就明白自己終究是白等了。
以前,塞拉哈亭常說,法蒂瑪,你的這種睡眠是一種化學反應,和所有的事情一樣,睡眠也是一種可以理解的事情,正如人們突然之間發現水的分子式和湯是兩回事,人們總有一天也會突然之間發現睡眠的分子式的。當然,很遺憾,找到這種分子式的不會是我們的那些笨蛋,而會是歐洲人,到那時,誰也不會爲了消除疲勞而穿上這可笑的睡衣,不會鑽進那毫無意義的牀單與你那可笑又愚蠢的印花被子裏,也就不會白白地等着早晨的來臨了。到那時,每天晚上只要一杯水,從一個小小的瓶子裏往水裏滴上三滴,喝下去,就足以讓我們變得就像一覺睡到大天亮醒來時那樣精神飽滿、朝氣蓬勃。法蒂瑪,你能想像一下到那時候在我們不用睡覺的那些時間裏我們能做些什麼嗎?你能想像一下那些不用睡覺的時間嗎?
塞拉哈亭,我不用想也知道:我會看着天花板,就這麼看着天花板等着,讓思緒帶着我走,但不會有睡意。要是我能喝葡萄酒和白酒的話,也許我也會像你那樣睡着,但我不想要那種醜惡的睡眠。你以前能喝兩瓶。法蒂瑪,我喝酒是爲了要消除百科全書帶來的疲勞,是爲了讓腦子清醒清醒,不是爲了酒興。然後你就張着嘴打着呼嚕睡覺,而我則聞着你那嘴裏冒出來的酒氣,你那張嘴令人想起那寄居着蠍子和青蛙的黑魆魆的井的井口,令人噁心,所以我總是離你遠遠的。冷冰冰的女人,可憐的女人,你冷得就像冰一樣,你根本就沒有靈魂!你要是喝一杯也許你就明白了!來吧,法蒂瑪,請吧,喝吧,聽着,我命令你,你知道你必須要服從你丈夫嗎?是呀,你知道,因爲他們是這麼教你的,那我現在命令你。喝吧,有罪孽的話算我的,來吧,法蒂瑪,爲了讓你的腦子得到解放,喝吧,聽着,你丈夫要你這麼做,來吧,求你了,哎呀,主啊,這個女人非要讓我求您了,我已經受夠了這種孤獨,求你了,法蒂瑪,快喝一杯吧,難道說你要反抗你的丈夫嗎?
不,我不會相信披着蛇皮的謊言的!我從沒喝過,除了那一次。那次我實在是好奇,趁沒人的時候喝了。那種味道就像是鹽、檸檬和毒藥似的。我害怕極了,懊悔極了,馬上漱了口,把杯子裏的酒倒掉,洗了不知多少遍,然後好奇地等着頭髮暈,爲了不至於癱倒在地,我還坐了下來,啊,我的主啊,難道我也會像他一樣喝醉嗎?我擔心極了,但什麼事也沒有。後來我明白了,心裏也舒坦了——魔鬼碰不了我。
我看着天花板,還是睡不着,那就起來吧。我走了過去,輕輕地開了百葉窗,因爲蚊子也不會來糾纏我。我輕輕地推開了窗戶,風停了,今夜很平靜,無花果樹一動也不動。我看了一下,雷吉普房間的燈滅了——他肯定是馬上就睡着了,這個侏儒沒什麼事可想,所以馬上就能睡着。他所做的事情就是做做飯,洗洗我那幾件衣服,然後就是到市場買東西,但他在街上閒逛好幾個小時,最終買來的卻是爛桃子。
我看不到海,但我在想它是從哪兒伸向哪兒的,它到底能夠伸多遠:這個世界真大!如果沒有那些噪音紛繁的馬達和光禿禿的舢板,我就會好好地聞聞它的芳香,好好地喜歡它。我還聽到了蛐蛐的叫聲。一個星期就走了一步遠的路。而我就連這一步遠的路都沒走。曾幾何時,我以爲這裏是一個美麗的地方,那時我還是個孩子,是個笨蛋。我關上了百葉窗,插上了插銷——就讓世界留在外面吧。
我慢慢地坐到椅子上,看着桌上。所有的東西都在沉默着。半滿的玻璃瓶,裏面的水紋絲不動。我想喝水的時候就會打開玻璃蓋,抓住瓶子拿起來,把水倒到杯子裏,看着水是怎麼流的,聽着它流動的聲音。玻璃丁當作響,水發出緩緩的淙淙聲,清涼的氣流從這兒湧向那兒;這是一種與衆不同的東西,我常常把玩着,自娛自樂,但我不會喝。還不到喝的時候。應該好好地享受這些分割時間的東西。我看着我的梳子,看到了纏在上面的我的頭髮。我拿了起來,開始清理。那是我九十歲的脆弱纖細的頭髮。一根一根地掉着。時間,我喃喃着,他們所說的時間,也會掉落的。我停了下來,把梳子朝天放下:它就像一隻殼外翻了的蟲子一樣躺着,我嚇了一跳。如果我把每一樣東西都這樣放下,我一千年不去碰,誰也不去碰的話,對於我們來說,所有的東西就會這樣待上一千年。桌上有鑰匙、玻璃瓶和其他物品——多奇怪,每樣東西都待在它所在的地方一動也不動!那樣的話我的思緒也會有點像冰塊一樣凝固起來,沒有色彩,沒有氣息,就那麼待着。
但明天他們要來,我要想一想。你好,你好,你好嗎,你好嗎,他們會吻我手,祝你長壽,您好嗎,親愛的奶奶,您好嗎,您好嗎,奶奶?我要琢磨琢磨他們。不要一起說話,不要說同樣的話,你過來,到這兒來,到我身邊來。說說看,你都在做些什麼?我知道我這麼問就是爲了要受受騙,就是爲了要聽那一兩句敷衍了事的話!哎,總共就這些嗎?你們不想和你們的奶奶說說嗎?他們會互相望一望,相互間談一談,笑一笑,我也聽到,也能瞭解到。最後他們說話就會大聲起來。別喊那麼大聲,別那麼大聲,謝天謝地,我的耳朵還聽得見。對不起,奶奶,我姥姥的耳朵已經聽不清了!我不是你們姥姥,我是你們奶奶。對不起,對不起!好吧,好吧,那你們就說說吧,說點什麼吧。說什麼嗎?那就說說你們姥姥,她在做些什麼?他們就會一下子愣住:真的,姥姥在做什麼?這樣一來我就明白,他們沒去看她,也沒去了解她。我會想,那也沒關係,我還是要問一問,不是爲了要相信,但我還是要問一問。而這時,他們甚至都已經把這事忘了:他們不是在關心我,而是在關心這房子,不是在想着我的問題,而是在想着他們自己的事情,我,還是獨自一個人……
我探起身從盤子裏拿了一顆杏,喫着,等着。不,一點用都沒有。我還在這兒,還在這些東西當中,並不在想些什麼。我看着桌子。還有五分鐘就十二點了。鐘的旁邊是古龍水瓶,再旁邊是報紙,報紙旁邊則是手帕。它們就那麼待在那兒。我常常看着它們,目光常常在它們身上游移,仔細看着它們的表面,等着它們跟我說些什麼。但它們已經讓我想起了那麼多的事情,以至於已經沒什麼可說的了。只有一瓶香水、報紙、手帕、鑰匙和鍾——它總是那麼嘀嗒作響,可誰也不懂得時間是什麼,就連塞拉哈亭也是。突然,我的思緒中出現了之後的另外一段回憶,接着是零零散散、忽東忽西的一些。千萬不要跟這些回憶中的任何一個糾纏,快跳出來,出來,快出來,快跳出時間,快跳到房間外面去。我又喫了一顆杏,但我沒能出來。那時候就好像我對這些東西看得更多了,也想感受一下對同樣東西的恐懼,以此來打發時間——假如我不在這兒,假如誰都不在,那麼這些東西就會得到永恆,那時候就沒有人會說不知道生命是什麼了,就連想都不會去想了,誰都不會!
哎,我沒能自娛自樂。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上了個廁所,洗了洗。角落裏有隻蜘蛛懸在半空,我沒理它,又走了回來。一轉旋鈕,吊在天花板上的燈就滅了,只剩牀頭的燈還亮着,我上了牀。天氣有點熱,但我不能沒有被子,有什麼辦法呢?那是可以擁在懷裏的,可以鑽進去,可以藏在裏面。我的頭枕上了枕頭,等待着,我知道睡意不會馬上就來。昏暗的燈光照着天花板,我聽着蛐蛐的叫聲。炎熱的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