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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拉哈亭說了這些之後,他就放棄了讓蓋布澤的鐵匠和爐匠來製造奇怪的機器和工具,放棄了爲湊夠買這些東西的錢來求我,放棄了喊那個猶太人來,他再也不能爲了演示噴槍是什麼原理而用爐子的排氣管做成個罐子,一桶一桶地往裏面灌水,像個在精神病院院子裏看着水池尋找安寧的瘋子一樣打發時間了,他還放棄了爲找到並展示電是個什麼樣的東西而放被雨淋得像麪糰一樣溼漉漉掉下來的風箏,放棄了擺弄放大鏡、玻璃、漏斗、頂端冒煙的管子、彩色的瓶子和望遠鏡。爲了洗衣房裏那些荒唐的東西花了你不少錢,法蒂瑪,他常說,你以前常說這都是些孩子氣的東西,你的話是很有道理的,非常抱歉,以爲憑藉着家裏建起來的業餘實驗室就能爲科學做點貢獻,這不僅僅是年輕的衝動,也是一種孩子氣,這種孩子氣來自於不知道科學是多麼偉大的東西,拿着這把鑰匙,和雷吉普一起把它們拿走吧,扔進海里,如果你們願意的話也可以賣掉,你們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哈,把那些牌子也拿走,還有昆蟲標本、魚骨架、我傻乎乎地烘乾了的那些花朵和葉子、那泡在藥水中的老鼠、蝙蝠、蛇和青蛙的屍體,拿着那些罐子,法蒂瑪,哎呀,主啊,現在有什麼好惡心的,有什麼好害怕的,好吧,好吧,把雷吉普叫來,我要馬上擺脫掉這些荒唐的東西,實際上我的書也已經沒什麼用處了,這很好,因爲,以爲我們待在東方能夠成功地找到並說出一種新的事物,這種想法除了愚蠢就不是什麼別的。那些人已經發現了所有的一切,沒有什麼可以說出來的新的語句了。聽聽這句話:陽光下什麼新的事物也沒有!法蒂瑪,你看到了嗎,就連這句話都不是新的,就連這句話,真是見鬼,也是我們從他們那裏學到的,你明白我的話了嗎,我也已經沒有時間了,我知道我已經不能把我的百科全書裝訂成四十八冊了,把這些材料裝訂成五十四冊最好,但是另外一方面,我迫不及待地想讓這部作品變成人們的財富,寫一部真正的作品是多麼地摧殘人啊,我知道我也沒有權利把它寫得簡簡單單,法蒂瑪,因爲很遺憾,我無法滿足於做一個和那些傻瓜們一樣的靈魂簡單的普通人,這些人用一百頁的小冊子來展示事實的一個側面、一個角落的一端,而後還多年擺出一副臭架子,法蒂瑪,你瞧阿布杜拉赫·塞夫得特的那本小冊子,膚淺、簡單的傢伙,難道全部真相就這些嗎,而且還錯誤地理解了德·帕瑟,根本沒讀過伯納桑斯,尤其還把“博愛”一詞用錯了,但是你給這幫傢伙糾哪兒的錯呢,而且你糾正了的話又有誰會明白,這些笨蛋,你跟這愚蠢的民衆應該把一切都講得簡簡單單,好讓他們明白,因此,我爲了想給他們講講那科學的發現而痛苦不堪,我在書裏面時不時地放進些俗語和諺語,好讓這幫牲口明白。我回想着塞拉哈亭是這麼喊叫的,正在此時,我突然聽到了最後一輛車之後的那輛車的呼呼聲。
車在花園門口停了下來。馬達呼呼作響的同時門打開了,我聽到,那是什麼音樂,這麼奇怪,這麼噁心!而後我聽見了他們的談話。
“明天早上到傑伊蘭家,好嗎!”其中的一個人說。
“好的!”麥廷對他喊道。
然後汽車,像是痛苦地叫喊着啓動了,之後咆哮着滾遠了。之後,麥廷穿過花園,嘎吱嘎吱地打開了廚房門,走了進來,上了有五級的臺階,進入塞拉哈亭常說的餐廳,從那兒通到樓上的樓梯,有十九個臺階,他上了樓,當他從我門前經過的時候我突然想:麥廷,我要叫麥廷,到這邊來,過來我的孩子,給我說說,你去了哪裏,外面都有什麼,這麼晚了世界上都還有什麼,你快說說看,你們去了哪裏,看見了什麼,給我一點好奇,讓我激動一下,讓我高興一下,但是他已經進了他的房間。我數數,數到五他就會那樣把自己扔在牀上,整棟房子都會顫動,顫動了,我又一次數到了五,我發誓,他會睡着的,三,四,五,就現在,帶着年輕人的困勁兒,他肯定已經香香地睡着了,因爲你要是年輕你也會睡得很香,不是嗎,法蒂瑪?
但是我十五歲的時候就已經不能像那樣睡着了。我總是在等待着一些東西,等待着搖搖晃晃地乘馬車旅行,等待着彈鋼琴,等待着我姨媽的女兒們到來,而後等待着來人的離開,等待着喫飯,等待着喫飯時起身離開飯桌,等待着能結束所有這些等待的更加長久的等待,而人從不知道等待的是什麼。然後,隨之過去了九十年,就像是從上百隻小水龍頭中流到大理石水池中的粼粼閃亮的水一樣,我知道所有的一切填滿了我的腦子,在炎熱而又死氣沉沉的夏夜的寂靜之中,只要我把身體靠近那清涼的水池中,我就可以在其中看到我自己,看到自己滿臉是斑,爲了不把它弄髒,爲了粼粼閃亮的水面之上不落灰塵,就好像,我想把自己吹到空中。我原是個小巧、纖細的女孩。
有時候我也很想知道,人一生是否能一直是個小女孩呢?像我這樣的女孩,要是不想長大,不想陷入罪孽之中,要是她所想要的就是這個,那麼她就一定有權利保持這樣,可是她怎麼才能做到這樣呢?小的時候在伊斯坦布爾,在我去他們家做客的時候,我聽過倪甘、塗爾伉、徐克蘭依次讀了一部翻譯成土耳其語的法國小說:說是有基督教的修道院,如果你不想讓自己受污,你就可以上山頂到它裏面去,等着。但是在聽倪甘讀那本書的時候,我想這是多麼的奇怪和醜陋啊,他們待在那裏,就像是那些不想下蛋的懶惰母雞一樣擠作一團。我一想到他們後來長大再衰老就覺得有些噁心:基督教的東西,十字架,十字架,十字架。留着黑鬍子、眼睛發紅的神甫會在冰冷的石牆內變腐朽的!我不想這樣。我想要一直這麼保持下去,不讓別人看見。
不,我睡不着!看着天花板也沒有用。我轉了個身,緩緩地起來了,走到桌邊,我看着托盤,就像是第一次見到似的。今晚侏儒端來了些桃子和櫻桃。我拿了顆櫻桃,放進嘴裏,就像是顆巨大的紅寶石一樣,在嘴裏含了一會兒,之後我咬了一口,慢慢地咀嚼着,等待着水果汁和味道把我帶到什麼地方去,但是沒有用。我還在這裏。我把核吐了出來,又試了一顆,接着又是一顆,然後又喫了三顆,在我吐核的時候我還是在這裏。很顯然,今晚會過得很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