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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紙片塞進去,就像是把大小王塞到撲克牌裏去似的。好,年輕的讀者還會問,這些都有什麼意義,它們能告訴人們什麼?該做些什麼?該信些什麼?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生活是什麼?生活是爲了什麼?應當從何開始?這一切的本質又是什麼?又能得出什麼結論?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呀?該死的!我心裏亂糟糟的。我正在回家的路上……
當我從海濱浴場前走過的時候,太陽突然間躲到了雲彩背後,沙灘上密密麻麻的人羣頓時變得漫無目的起來。我竭力地想像着他們不是躺在海灘上,而是躺在冰川上,他們不是想曬太陽,而是想把冰川給捂熱,就像孵蛋的母雞似的。我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這麼想:我是爲了打斷因果鏈,把自己從傳統道德觀的束縛中解脫出來。如果他們是躺在冰面上而不是海灘上的話,我就不用內疚,我是自由的,我可以做任何事情,什麼都可以。我往前走着。
太陽出來了,我走進小店買了三瓶啤酒。當夥計把我的啤酒往紙袋裏放的時候,我正在把眼前一個矮個子、大嘴巴、長得很醜的老頭和愛德華·G.羅賓遜作着比較。很奇怪,他的確有點像。他也有着一樣的尖鼻子、小牙齒,臉頰上也有顆痣,不過他是個留着小鬍子的禿頭。這就是欠發達國家毫無希望的社會學。我們的社會是一個拙劣的複製品,它和那些發達國家的社會存在着哪些差別呢?禿頭、鬍子、民主和工業。我和假愛德華·G.羅賓遜互相看着對方。突然他說出了心裏話:先生,您知道嗎,一輩子都做別人的複製品對我來說是多麼的痛苦呀!我的老婆、我的孩子成天對照着羅賓遜,把我不像他的地方批得是一無是處。長得不像他是錯嗎,看在真主的分上您說說看,人難道不能活得自我些嗎,或者如果那個人不是個名演員的話又會怎樣呢,那樣的話他們又會覺得我哪兒不好呢?我想他們肯定會另找一個模版,然後又批評我長得不像他了。對,您說得很對,先生,難道您是個社會學傢什麼的,或者是個教授?不,副教授!老羅賓遜拿着他的奶酪慢慢地走了出去。我也拿着我的啤酒回家了,已經逛夠了。風已經相當大了,陽臺上的晾衣繩上掛滿了游泳衣,還有一扇窗戶被風吹得噼裏啪啦不停地響。
我回到家,把啤酒放到冰箱裏。關冰箱的時候我沒能控制住自己,空着肚子就像是喝藥似的喝了一杯拉克酒,然後便去了倪爾君的房間。她也在等我一起散步呢。風把她的頭髮和書給吹亂了。我告訴她街上沒什麼好看的。最後我們決定開車出去轉轉。我上樓拿上車鑰匙,我把筆記本也給拿上了,還去廚房拿了一瓶水、一瓶拉克酒和幾瓶啤酒,當然了我也沒忘了拿起子。看到我拿的這些東西,倪爾君用責備的眼神看了看我,然後跑去把收音機拿來了。車好不容易纔發動起來。我們從海濱浴場裏湧出的人羣中緩緩地穿過,正當我們離開街區的時候,遠處打了一個閃,過了好久雷聲才傳了過來。
“我們去哪兒?”我問道。“去你在書中提到的鬧瘟疫的驛站,”倪爾君說,“鬧瘟疫的國家。”“我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地方。”我回答道。“好吧,”倪爾君說,“那你就邊走邊瞧,然後做個決定。”“決定,”我還在想着呢,她又說道,“難道你不敢做決定嗎?”“瘟疫之夜和天堂之晝。”我喃喃自語道。“你最近是在看小說嗎?”倪爾君驚奇地問道。“你知道嗎,”我興奮地說道,“這個關於瘟疫的想法漸漸地把我包圍了起來。昨天夜裏我想起來,我在某個地方讀到過,科爾特斯率領一支極小的部隊打敗阿茲特克人,得到了墨西哥城,之後墨西哥城就發生了瘟疫。這樣一來,阿茲特克人便認爲是神在支持科爾特斯。”“這不是很好嗎,”倪爾君說道,“那你就可以找到我們的瘟疫,把它與其他的事情聯繫起來,繼續追蹤它。”“可要是沒有這樣的事情呢?”“那你就不能去追蹤了!”“我不追蹤的話又能幹什麼呢?”“你可以做你平時做的事情,你可以研究歷史。”“可我怕自己再也研究不了了。”“你爲什麼不願意相信自己可以成爲一個好的歷史學家呢?”“因爲我知道人在土耳其是成不了好的東西的。”“不會的,親愛的。”“的確是這樣的,你學學吧,這個國家就是這樣的。你把拉克酒遞給我。”“不,你瞧,這兒多美啊。奶牛。傑奈蒂大嬸的奶牛。”“奶牛!”我突然喊了起來,“愚蠢的傢伙!低賤的動物!該死的!”之後我哈哈大笑起來,不過笑得似乎有點勉強。“你是在找藉口放縱自己,對吧?”倪爾君問道。“沒錯,我是在找藉口。快把酒給我!”“無緣無故的,你爲什麼要放縱自己?”倪爾君問道,“你不覺得可恥嗎?”“爲什麼可恥?有那麼多人在放縱自己,我和他們有什麼不同嗎?”“可是先生,你讀過那麼多的書!”倪爾君用諷刺的口吻說道。“其實你是想正兒八經地說這番話的,不過你不敢,對吧?”“沒錯,”這回倪爾君很乾脆,“無緣無故的,人爲什麼要放縱自己?”“不是無緣無故。”我回答道,“放縱讓我感到幸福。那時的我纔是真正的我。”“現在的你也是你呀,”她疑惑道。“我要做回真正的我。你明白嗎,現在的我不是真正的我!一個主宰着自己的命運、時刻反省着自己的人,在土耳其是沒法做到真正的自己的,他一定會瘋的。在土耳其要是不想發瘋的話就得放縱自己。你不給我酒嗎?”“你拿吧!”“太好了!你把收音機也給打開!”“你很喜歡擺兄長的架子呀。”“我沒有擺,”我說,“我就是這樣的。我是土耳其人!”“你去哪兒?”“去山頂,”我突然激動起來,說道,“去一個看它們看得最清楚的地方,把它們都能看清的地方……”“什麼它們呀?”“要是我能將它們盡收眼底的話,也許……”“也許?”倪爾君問道。我沉默不語。
我沉默了,我們倆都沉默了,我們從伊斯瑪依爾家的門前上了坡。我拐到達勒加路,從墓園前穿過,上了水泥廠後面的老土路。我們在被雨水沖刷得一塌糊塗的土坡上搖搖晃晃地往上爬着。當我們到達山頂的時候,已經下起了毛毛細雨。我欣賞着安納多魯突出的海岬,我們就像那些半夜從天堂堡壘驅車來此地接吻、試圖忘記自己生活在土耳其的年輕人一樣站在那兒極目遠眺:從圖茲拉到天堂堡壘綿延的海岸、工廠、度假村、沙灘上的宿營帳篷、消失了的橄欖林、櫻桃樹、農業學校、法蒂赫喪生的那片草原、大海里的駁船、樹、房屋和倒影,這一切都籠罩在從圖茲拉角緩緩朝我們逼近的雨中。雨落在大海里,留下了一道蜿蜒前行的白色印跡。我把瓶底剩下的酒倒進杯子裏喝了起來。
“你會把胃給喝壞的!”倪爾君說。“你覺得,我妻子爲什麼要離開我?”我問道。沉默了一小會兒之後,倪爾君猶猶豫豫地回答道:“我一直認爲是你們倆互相拋棄了對方。”“不,是她拋棄了我。因爲我怎麼也做不到她要求的那樣……也許她知道我會變得非常低俗吧。”“不,親愛的!”“就是這樣的,”我說道,“你看那雨!”“我不明白。”“不明白什麼?雨嗎?”“不,”倪爾君回答道。“你知道愛德華·G.羅賓遜是誰嗎?”“誰?”“一個演員,我在土耳其看到過一個模仿他的人。我討厭雙面人的生活。你明白嗎?”“不明白。”“喝點酒的話你就會明白了。你爲什麼不喝酒呢?你覺得酒是失敗的象徵,對嗎?”“不,我沒有這樣認爲。”“你是這樣想的,我知道,而我的確是在投降……”“可你連仗都沒有打過呀以前,”倪爾君說道。“我是在投降,因爲我無法忍受雙面人的生活。你有時會有這樣的想法嗎,我有時就會覺得自己是兩個人。”“不!”倪爾君回答道,“從來沒有過。”“我就有這樣的想法,”我說,“不過,我已經下定決心不做雙面人了,我就是我,一個完整的、健康的人。電視上那些塞滿東西的冰箱、地毯廣告、考試的時候舉手問老師‘我可以從第二題開始答嗎’的學生、報紙裏的插圖、親着嘴喝酒的傢伙、掛在公車裏的補習班和香腸廣告,我喜歡這些東西,你明白嗎?”“有一點明白了。”倪爾君憂鬱地回答道。“你要是覺得煩的話,我就不說了。”“不,聽着挺有意思的。”“雨下大了,不是嗎?”“是的。”“我喝醉過。”“也不可能醉成這樣吧。”我拿了瓶啤酒,打開蓋,對着瓶子就喝了起來。“當你在上面將它們盡收眼底時,心裏有何感想?”我問道。“可有些地方我看不見……”倪爾君愉快地說道。“要是你能看見的話?我在《愚人頌》裏看到過這樣一段話:一個人要是能登上月球來看地球,能看到所有的東西,能看到人類所有的活動的話,他會怎麼想呢?”“也許他會覺得亂糟糟的。”“沒錯,”我突然想起來,說道,“想像一下這個龐然大物,看上去它很亂……”“這是誰說的?”“內迪姆!”我說,“塔赫米斯·賈澤裏·內沙提。我隨便翻翻的時候記住的。”“你再背一段!”“沒了,記不住了。其實我正在讀艾弗里亞的書。你覺得我們爲什麼和他不一樣?”“怎麼不一樣了?”“那個傢伙只有一個靈魂,他就能活得很自我。而我卻不能。你可以嗎?”“我不知道。”倪爾君說。“啊,”我說,“你太謹慎了!你不敢超越書本半步。太好了,你就信吧,他們過去相信,現在也相信……不過總有一天他們會不信的。你看,工廠也被籠罩在雨中。這個世界是一個多麼奇怪的地方呀!”“爲什麼?”“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讓你很煩呀?”“不!”“要是我們把雷吉普也給帶來就好了。”“可他沒來。”“是的,他這個人很害羞。”“我很喜歡雷吉普。”倪爾君說道。“喬普斯!”“什麼?”“狄更斯小說裏一個陰險的侏儒……”“大哥,你太刻薄了。”“昨天他本來想問我一個有關於斯屈達爾歷史的問題!”“他問了些什麼?”“他當然沒能問成了!他一說於斯屈達爾,我就想到了艾弗里亞·切萊比。我告訴他,於斯屈達爾這個詞實際上是‘愛斯基達爾’,由於人們的口誤才變成了於斯屈達爾,它是古代一種頂部敞開的牢房。”“他是怎麼說的?”“他可能明白愛斯基達爾是什麼意思了吧,喬普斯難爲情地閉上了嘴!可你知道今天他拿了什麼給我看嗎?”“你太刻薄了!”“我們爺爺列的一張單子!”“我們爺爺列的嗎?”“我們土耳其氾濫的東西和匱乏的東西。”我探過身子從筆記本里拿出了那張單子。“這張紙你是從哪兒弄到的?”“我說了是雷吉普給我的,”我念起單子來,“科學、帽子、畫、貿易、潛艇……”“什麼?”“這是我們匱乏的東西……”“雷吉普有個侄子叫哈桑吧!”“沒有!”“大哥,那個哈桑一直在跟蹤我。”“還讓不讓我念這張單子了?”“我說他在跟蹤我。”“他爲什麼要跟蹤你?……潛艇、中產階級、畫家、水蒸氣、國際象棋、動物園。”“我也不知道……”“那你就別出門,讓他跟蹤……工廠、教授、紀律。很可笑,不是嗎?”“可笑!”“不,是可悲!”“就算是吧。每次我從海濱浴場回家的時候,這個哈桑就跟在我後面。”“也許他想和你交朋友吧。”“是的,他這麼說過!”“你看到了嗎?你聽我說,爺爺在好多年以前就已經想到我們缺什麼了。”“可他太煩人了!”“哪一個?動物園、工廠、教授,我覺得教授已經夠多了,然後是紀律、數學、書、原則、人行道,他還用別的筆寫下了‘對死亡的恐懼’和‘虛無感’,再往後是罐頭、自由……”“夠了,大哥!”“此外,應該要加上世俗社會。他可能愛上你了吧。”“可能吧。”“我們氾濫的東西有這些:人、農民、職員、穆斯林、士兵、女人、兒童……”“我不覺得這些很可笑。”“……咖啡、特權、懶惰、卑鄙、賄賂、麻木、恐懼、搬運工……”“他連民主分子都不是。”“……尖塔、廊臺、貓、狗、客人、熟人、臭蟲、誓言、傻瓜、乞丐……”“夠了!”“……蒜、蔥、傭人、小販……這些都太多了……”“夠了!”“……小店、伊瑪目……”“你在瞎編!”“沒有,你拿去看!”“這筆跡的確是以前的。”“今天雷吉普給我,讓我看看,這可能是我們爺爺給他的。”“爲什麼要給他?”“不知道。”“你看那雨!這不是飛機聲嗎?”“沒錯!”“這種天氣裏竟然還有飛機!”“那架飛機也太嚇人了!”“沒錯!”“要是我們現在正在飛機上的話。”“大哥,我有點難受,我們回去吧。”“飛機會掉下去!”“我們回去吧!”“飛機會掉下去,我們會死的,這世上是有陰間的。”“大哥,我說我有點難受。”“有的,他們會找我算賬。你爲什麼沒有完成你的任務?我們的任務是什麼?簡單地說,就是給人們希望。”“對!”“是的,這個任務我妹妹也給我提起過。不過,過去我一直在放縱自己。”“不,你是裝的。”“我確實是在放縱自己,因爲我心裏很煩。”“大哥,要是你同意的話就讓我來開車吧。”“你會開車嗎?”“去年,你教過我一次呀……”“去年,我在嗎?”“雷吉普肯定在等我們呢。”“喬普斯,他覺得我是個怪人。”“夠了,大哥。”“我老婆也總是說同樣的話:夠了,法魯克!”“我不相信你會醉成這樣。”“你說得對,沒有什麼可以相信。快,我們去墓園。”“大哥,我們回去吧,路上都是泥。”“我們就在這兒,在泥裏待上幾年吧。”“我要下車。”“什麼?”“我要下車走回去。”“別胡說了!”“那我們回去。”“說說看,你對我有什麼看法。”“我很喜歡你,大哥。”“其他的呢?”“我不想你喝這麼多酒。”“其他的?”“你爲什麼要這樣呢?”“這樣是哪樣?”“我想回家!”“你覺得我一點也不逗,是嗎?就讓我來逗逗你吧!我的筆記本在哪兒?給我!你看,從屠夫哈利爾處買了二十一塊銀幣的牛肉,一稱卻發現少一百二十德拉克馬。日期,伊斯蘭曆1023年12月13日。這是什麼意思?”“意思很明白。”“僕人依薩,拿了他主人阿赫梅特三萬塊銀幣、一匹馬、一副馬鞍、兩把劍和一塊盾牌,躲到了一個叫拉馬讚的人那兒。”“有趣!”“有趣嗎?哪兒有趣?”“我要下車,我要回家。”“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嗎?”“什麼?”“我說的不是在這兒,在車裏。現在我很認真地對你說,你聽好,倪爾君,你別住在伊斯坦布爾的姨媽家了,住我那兒吧。我家裏有個很大的空房間,我很孤獨。”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倪爾君說:“我從沒那樣想過。”“嗯?”“我覺得那樣會對不起姨媽他們。”“好吧,”我打斷她的話,“我們回去。”我把車發動起來,打開了雨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