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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着,等着他們來問我,這回我不會大喫一驚、激動不已了,我要馬上回答他們。可樓下還是沒有動靜。我從牀上爬起來,望着桌上的鐘,已經是早上十點鐘了!他們去哪兒了?我走到窗邊,把頭伸到窗外。麥廷剛纔停到那兒的汽車還在原地沒動。廚房門口的知了已經叫了好幾個禮拜了,可現在我竟然聽不見它們的叫聲了。我害怕安靜!過了會兒,我又想到了剛纔來過的女藥劑師,可我怎麼也猜不出她來這兒幹嗎。侏儒跟他們說話的場景又出現在我的腦海裏,他肯定把他們叫到了身邊,這會兒正湊在他們耳邊跟他們說着話呢。我趕緊走出房間,來到樓梯口,用柺杖砸了砸地,喊道:
“雷吉普,雷吉普,快上來!”
不知道爲什麼,我知道他這回不會來。我知道我的柺杖是白砸了,自己費勁巴拉地在這兒喊也是徒勞。可我還是喊了一聲,喊的時候我有種奇怪的感覺,我有點害怕,他們像是沒有告訴我就偷偷地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就留下我一個人在這房子裏!我有點害怕,爲了讓自己忘掉恐懼,我又朝樓下喊了一次,可這回那種奇怪的感覺更加強烈了。彷彿這世界上一個人都沒有了,沒有人,沒有鳥,沒有狗,就連那唧唧叫讓我想起炎熱和時間的小蟲子都沒有了。時間停滯了,只剩下了我一個人。陷入恐懼之中絕望的我衝樓下徒勞地喊着,柺杖無助地砸着地,除了那些廢棄的沙發、椅子、上面積了厚厚一層灰的桌子、緊閉的門、房子裏那些嘎巴嘎巴響的絕望的東西之外,彷彿沒人聽見我在喊似的。你那關於死亡的想法,塞拉哈亭!真主啊,我好害怕,我怕自己的思維也會像這房子裏的東西一樣凝固住,像塊冰似的變得無色無味,而我自己也會在這兒一直站下去,什麼感覺都沒有。我突然想下樓看看。我堅持着下了四級樓梯,我的頭開始暈了,我害怕了。還有十五級樓梯,你下不去的,法蒂瑪,你會摔下去的!我緊張地站在樓梯上,慢慢地轉過身,往上爬去,身後是那讓人恐懼的寂靜,我要快樂,我要把這些都給忘掉,他們馬上就會來親吻你的手、和你道別的,法蒂瑪,別怕。
走到門口的時候我就不害怕了,不過我也沒覺得快樂。牆上掛着的塞拉哈亭的照片像是在恐嚇似的盯着我,我一點感覺也沒有,就像是已經失去了嗅覺、味覺和觸覺似的。接着我又邁了七小步,走到了牀前。我坐到牀沿上,一泄勁整個身體靠到了牀頭上。我看着地上的地毯,發現自己的思維陷入了空洞。我很難過,我就這樣和我空洞的思維空洞地坐在這兒。過了會兒,我平躺到牀上,當我靠到枕頭上的時候,心想,是時候了吧,他們就要來了吧,他們就要進門來吻我的手、和我道別了吧,再見了奶奶,再見了奶奶,你準備好了嗎?樓梯上和樓下還是沒有動靜,我怕自己會好奇,所以就告訴自己還沒有準備好。我必須要等待,就像我在無人、寂靜的冬夜裏所做的一樣,把時間給分割開來,如同切橙子一般。我把被子蓋到身上,等待着。
我知道,這麼等下去我肯定會胡思亂想的。哪一個?我希望我的意識能把它自己展示給我,就像是把裏子給翻到外面的手套一樣。你就是這樣的,法蒂瑪,內在的我就像是外表的我照到了鏡子上,是反的!讓我喫驚吧,讓我忘記吧,讓我好奇吧。他們來看的、扶下樓喫晚飯的以及一會兒他們要過來親吻道別的究竟是外表的我,還是內在的我,我經常會問自己。我那怦怦跳的心臟,我那如同漂在河流上的紙船般的思緒,還有其他的都是什麼?太奇怪了!半睡半醒之間,黑暗之中,我經常會糊塗,我會緊張地問自己,內在的我變成了外表的我,而外表的我也成了內在的我,究竟哪一個纔是我,寂靜的黑夜裏我分不清。我會像貓一樣悄悄地伸出手打開燈,摸索着鐵製的牀框,可冰冷的鐵框只會讓我感受到冬夜的寒冷。我在哪兒?人經常連這一點都不知道。要是一個七十年來一直住在同一間房子裏的人也搞不清楚這一點的話,沒錯,我明白了,我們耗費掉的被稱爲“生活”的東西是一樣很奇怪、難以理解的東西,沒有人知道自己的生活爲什麼會是這樣的。你一直在等着,而當它,爲什麼沒人意識到這一點,從一個地方去到另一個地方的時候,你卻在思考着很多有關它從何處來,將往何處去的問題,想着那些沒有對錯,甚至是沒有結果的奇怪的問題,這時你再看,發現旅行已經結束了,法蒂瑪,快下來吧!下馬車的時候我要先邁那隻腳,然後再邁這隻腳。往前走兩步,然後再回過頭來看看馬車。搖搖晃晃載着我們四處逛的就是這個東西嗎?就是這個東西。結束的時候我會想,就是它,可我還什麼都不明白呢,我想再來一次。不過這是不允許的!快點,他們會說,我們已經到這兒,到陰間了,你不能再上去,也不能再重新來過了。車伕甩起鞭子把車給駕走了,望着離去的馬車,我想哭。我不能重新來過了,母親,再也不行了。不過,過一會兒我會固執地告訴自己,人一定可以重新來過的,就像一個小女孩,只要她想就一定可以一輩子都不犯任何的罪孽,人也一定可以重新來過的。那時我的腦海裏會閃現出倪甘、塗爾伉和徐克蘭給我讀過的那些書,以及我和母親坐車回家時的情景。我會覺得很開心,夾雜着一絲莫名的痛苦。
那天早上,母親把我送到了徐克呂帕夏家,在把我交給他們之前,她和往常一樣對我說道,你看,法蒂瑪,傍晚我來接你的時候你可千萬別再哭了,好嗎,要不然的話這就是我們最後一次來這兒了。不過我很快就把母親的話給忘到了腦後。一整天的時間裏當我和倪甘、塗爾伉、徐克蘭一起玩耍的時候,當我用羨慕的眼神看着她們,覺得她們比我不知道要漂亮多少、聰明多少的時候,我徹底忘掉了母親對我說過的這番話,因爲她們的鋼琴彈得實在是太好了,模仿瘸腿車伕和老頭模仿得太像了,她們後來甚至模仿起了她們的父親,這讓我很喫驚,直到後來我纔敢和她們一樣的笑起來。下午的時候她們還朗誦了詩歌,她們去過法國,所以懂法語,後來她們和往常一樣取出了一本土耳其語書。她們相互傳閱着譯著朗誦着,聽她們朗誦那本譯著的感覺太好了,以至於我把母親對我說的這番話都給忘掉了。等我突然看到母親出現在我的眼前時,我知道自己該回家了,於是放聲大哭起來。那時,母親就會非常嚴厲地看着我,可我還是想不起來母親早上在車裏對我說過的話。我之所以哭,不僅是因爲我該回家了,還因爲母親那嚴厲的眼神,就連徐克蘭、倪甘和塗爾伉的母親都覺得我很可憐,她說,孩子們,快,給她拿點糖來,母親說太不好意思了,她們的母親便說,這有什麼。接着倪甘用銀碗把糖給我捧了過來,我心想別哭了吧,大家看着我,可我並沒有伸手拿糖,不,我說,我不要糖,我想要它。你想要的是什麼,她們問道。母親也說,夠了,法蒂瑪。這時我鼓足全身的勇氣說道,那本書。可我哭得都說不出是哪本了,於是徐克蘭徵得她母親的同意,拿了好多書過來。這時母親說道,這些書可能不太適合這個丫頭,而且她也不喜歡看書。母親說話的當兒,我瞟了一眼那摞書,裏面有《基督山伯爵》,還有夏威爾·德·蒙泰品和保爾·德·柯克的小說,可我想要的是下午她們讀給我聽的《魯濱遜漂流記》,我能拿這一本嗎,我問道。母親覺得很不好意思,可她們的母親卻說,好的,孩子,你可以拿走,不過別弄丟了,這本書可是徐克呂帕夏的。於是我停止了哭泣,拿着書,乖乖地坐到了車上。
回家的路上,我坐在母親的對面,我不敢看她。我睜着哭紅的雙眼,望着被車子拋在身後的路,徐克呂一家人還在窗戶跟前目送着我們呢,母親突然衝我發起脾氣,說我太任性了。可能覺得還是不夠解氣吧,嘮叨了一陣之後她說下個禮拜不許我去徐克呂帕夏家了。我望着母親的臉,心想她之所以這麼說就是想讓我哭,因爲往常這些話總能把我給逗哭,可這回我並沒有哭。我心裏很高興,很平靜,因爲很久以後當我躺在這兒,躺在自己的牀上思考着原因的時候,我覺得很安心。很久以後,我想都是因爲我手裏的那本書,我看着那本書的封面,心裏想着,那天,倪甘、塗爾伉和徐克蘭挨個地給我讀了裏面部分的內容,當時我還不能完全理解,對我來說,它有點難懂,不過我還是聽懂了其中的一部分:一個英國人,因爲他的船沉了,所以他一個人在孤島上生活了好多年,不,不是一個人,因爲好多年之後他找到了一個僕人,不過還是很奇怪。想像着那個多年來沒見過其他人獨自生活的人和他的僕人是件很奇怪的事,可當車子左右搖晃的時候,我知道讓自己越來越平靜的不是這一點,而是其他的東西。沒錯,母親已不再衝我皺眉頭了。我沒有透過車窗朝前看,而是望着身後,像我一直以來喜歡做的那樣。不過,我看的不再是徐克呂帕夏家的房子了,我看着被我們拋在身後的路,看着回想起來非常美好的過去,不過,真正美好的是我覺得因爲手裏的那本書我可以在家裏重溫一下紛雜的過去了。我也許會在家裏漫無目的地翻着書,不過翻着翻着沒準就會想起下個禮拜再也去不了的徐克呂帕夏家,想起我們在那兒度過的點點滴滴。因爲就像很久以後當我躺在牀上時想的一樣,生活是單程旅行,一旦結束你就再也無法重新來過了,不過如果你的手上有本書,不管它有多麼複雜、多麼難懂,等到結束的時候,要是你想重新理解生活、理解那些難懂的東西的話,只要你願意,你還可以回過頭去重新讀一讀這本書,不是嗎,法蒂瑪?
1980-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