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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秋,霍米·巴巴(Homi K. Bhabha)從劍橋打電話給我,親切地詢問我是否願意在哈佛大學作諾頓講座。十天後,我們在紐約共進午餐,討論講座的細節。本書的總體觀念,雖非具體的章節,當時已經在我心裏成形。我知道什麼是我的情感和動機,什麼是我希望在書中實現的。
我的情感和動機:紐約會見前不久,我完成了《純真博物館》,該小說規劃用了十年,寫作用了四年。在一系列政治爭端的餘波裏,該書在伊斯坦布爾出版,大受土耳其讀者的歡迎,我感到很高興。《純真博物館》看起來似乎迴歸了我第一部小說《傑夫代特先生》的虛構性個人世界。二者不僅背景和情節相似,形式也差不多—即傳統的19世紀小說。我感到,似乎我作爲一名小說家的三十五年旅程,在經歷許許多多的冒險和一系列迷人的驛站之後,畫了一個大圈,把我帶回最初的出發點。
但是我們都知道,我們的迴歸處絕不會是我們的出發點。在這個意義上,不應該說我的小說寫作畫了一個圈,而應該說首次畫了一個螺旋線。我心中浮現出我所經歷的文學旅程的一個意象,我作好了準備並且願意談論這個意象,就像一個從遠方歸來的遊子正興致勃勃地準備下一次行程。
至於本書的目標:我希望談論我的小說創作旅程,沿途經過的站點,學習過的小說藝術和小說形式,它們加於我的限制,我對它們的抗爭和依戀。同時,我希望我的講座成爲小說藝術的論文或沉思,而不是沿着記憶的巷道走一趟或者討論我個人的發展。本書是一個有機的整體,包含了我對於小說所知道的、所學到的所有最重要的東西。很明顯,從其篇幅來看,本書當然不是一部小說史—儘管我在理解小說藝術時,偶爾也談到小說體裁的演化。我的主要目標是探索小說對讀者產生的效果、小說家如何工作,以及小說是如何創作的。我的小說閱讀體驗和小說寫作體驗相互交織在一起。研究小說的最好辦法就是閱讀偉大的小說並且立志寫出同樣的作品。有時候,我感到尼采的話道出了真理:在談論藝術之前,我們必須嘗試創造一件藝術品。
與我所知道的其他小說家相比,我認爲自己對理論更感興趣並且喜歡閱讀敘述理論—我五十歲之後開始在哥倫比亞大學教書,這一興趣發揮了作用。然而,本書是爲了表達我自己對此主題的觀點,而不是探索一些概念或者闡述別人的理論。
我的世界觀密切關聯着我目前對小說的理解。我在二十二歲時曾對家人、朋友和熟人宣佈:“我不打算做畫家—我要成爲一名小說家!”我開始篤定地寫作我的第一部小說,每一個人都警告我,也許是擔心我前途悽慘(一個在讀者羣較小的國家裏以寫作小說爲終身職業者的前途)而保護我:“奧爾罕,二十二歲時,沒人能夠理解生活!等你年紀大一些,對生活、人和世界有所瞭解的時候,才能夠寫你的小說。”(他們以爲我打算只寫一部小說。)我對這些話忿忿不已,渴望每一個人傾聽我的回答:我們寫作小說,不是因爲我們感到自己理解生活和人,而是因爲我們感到自己理解其他小說和小說藝術,並且希望以相似的方式寫作。
如今,三十五年之後,我偏向同情那些善意的熟人提出的觀點。在過去十年中,爲了傳達我所看到的生活方式,遇到的事物,居住的地方,我一直在創作小說。在本書中,我也一樣首先考慮的是我自己的體驗,但是在許多地方,我藉助一些著名的文本和別人的觀察,描述我的觀點。
我在這裏發表的言論不限於目前我思考所達到的階段。在這些講座中,我不僅談論寫作《純真博物館》時我關於小說藝術的思考,我還談到從自己以前所有小說獲得的知識。
我從1974年開始創作的小說《傑夫代特先生》保守地仿效19世紀現實主義小說的樣板,如《布登勃洛克一家》或《安娜·卡列尼娜》。後來,我帶着一種興奮感,強迫自己變爲現代主義派或實驗派。我的第二部小說《寂靜的房子》顯示了各種外來的影響,從福克納到伍爾芙,從法國新小說到拉美小說。(不像納博科夫,他拒絕接受任何其他作家的影響;我相信略帶誇張地談論這些影響既能讓人解放思想,並且在這個講座裏也具有教育意義。)以一箇舊的說法,我通過開放自己面對如博爾赫斯和卡爾維諾這樣的作家,“發現了我自己的聲音”。第一個這樣的例子是我的歷史小說《白色城堡》。在你現在所看的這本書中,我從自我經驗的視角談論這些作家。《黑書》像我的第一部小說一樣是自傳性的,但同時它也是截然不同的,因爲正是在這部小說裏我頭一次發現了自己真實的內在聲音。正是在寫作《黑書》的過程中,我開始形成了我在這裏所討論的情節理論。類似地,我在寫作《我的名字叫紅》時發展了敘述行爲中圖畫性層面的觀念。在我所有的小說裏,我試圖調動讀者的圖畫性想像,堅守小說藝術—儘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驚人反例—通過圖畫性發揮作用的信條。《雪》讓我思考小說與政治的關聯,而《純真博物館》則發展了再現社會現實的觀念。我們小說家在開始寫一部新書的時候,會調用所有以前寫作小說積累的經驗,並且來自所有以前作品的知識都會幫助支持我們。但是,我們也完全在孤軍奮戰,就像我們寫作第一部小說的第一個句子時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