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曼·黑塞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由於這次失戀的打擊,我從此養成獨自喝悶酒的習慣。在喝酒方面,我不但能克紹箕裘,並且青出於藍。父親在我那種年齡還沒有酒癖。
酒,在我的人生中比其他任何事物更具重要意義。強烈醇美的酒神成了我的忠實朋友,即使到現在也還未改變。有什麼能比酒神更具強大的力量?有什麼能比酒神更美妙,更有幻想力?有什麼能比酒神更熱情、更活潑、更瞭解憂愁?酒神是英雄、是魔術師,是愛神愛羅斯的誘惑者,也是他的兄弟。酒神使不可能的事情實現,使窮人的心靈充滿美麗輝煌的詩篇,使像我這樣乖僻的農家子弟,成爲國王、詩人、賢哲。他會把本是空無一物的人生之舟中裝滿新命運正向陸地靠岸的人們,推回生命的急流中。
酒就是具有那樣神奇的魔力,當然,不僅只有酒才如此,其他珍奇的技藝或才能也有這種魔力。酒,雖是大家所喜愛、需求、理解的東西,但總是在疲勞困頓之餘纔會想起喝上一盅,真正手不離瓶的人絕不會太多。話說回來,酒也不知扼殺了多少人,它能促使人衰老,或者壓熄人類心靈所燃燒起的熱焰。但在我的心目中,酒最值得稱道的是它每每爲赴慶宴的人們搭一座通往神聖島嶼的虹橋。當他們疲倦時,悄悄在他們的頭下墊上一溫軟舒適的枕頭;當他們爲悲傷所纏時,它就像一個溫柔的母親或體貼的朋友,把他們抱在懷中輕輕地安撫。酒,把荒涼的人生改變成偉大的神話,彈着由粗弦的豎琴所創造的歌。
酒,又像一個純真的小孩子,纖細柔軟如絹的長髮,瘦細的雙肩,柔嫩的手足,偎在你的胸前,仰着小臉蛋兒看着你的臉龐,那可愛的大眼睛有如夢幻一般定定地對你凝注,眼眸深處洋溢着清潤的光輝。那種快樂、清純和深沉,就像森林中剛挖鑿的泉水一般,正汩汩不絕地湧出來。
這位快樂之神,像春夜的淙淙流水,像在清涼的波濤上和太陽、風暴嬉戲的海。
酒神和他的知心人娓娓交談時,充溢着神祕、詩意、回憶或預感的浪潮,就以銳不可當的氣勢向他們襲來,平常所親暱的世界,逐漸渺小消失,他們的靈魂以驚喜參半的心情,向着沒有路徑的未知境界飛去,向着一切似乎很陌生似又很熟稔的世界,向着詩人、音樂家夢囈般所描述的世界飛去。
酒對我的影響委實太深,所以我不能不寫這麼長的開場白。
我曾一連幾小時快樂地進入忘我狀態,也曾專心一意地用功、寫東西、傾聽理查彈琴,然而我也曾整日神思恍惚,無所事事。有時也曾在半夜無端襲來了苦惱,那時我會在牀上突然呻吟起來,起身後眼淚潸潸落下,良久,纔再入睡;有時,在看到理查之後,也會喚醒我的苦惱;然而大抵是在美麗、暖和、令人倦怠的夏天黃昏於焉開始,那時,我就到湖中划船,劃得氣喘吁吁,筋疲力盡,一想,以這副模樣回家似乎太苛待自己,於是就進入酒館或郊外的食堂。起初只是以品嚐的性質喝各種品牌的酒,到後來,酒量逐漸增高,經常體內裝滿酒精,也經常在第二天成半個病人狀態。那時,肚子老覺快要嘔吐,情緒惡劣,不由感傷自己的際遇,於是下決心不再喝酒。然而下次還是照樣出去喝。就這樣,我慢慢學會了鑑別各色的酒和酒的效果。總之,是帶着一種自覺去喝酒。當然也以經濟省錢爲原則,最後,成了深紅色維特利納酒的專門主顧。這種酒第一杯入口澀澀的、火辣辣的,思維漸漸朦朧後,沉靜的幻想就接連不斷地伸展開來,然後開始施展它的魔法,發揮創造力,寫作靈感源源而來。往常所看到最悅目的風景一一在眼前顯現。在美麗光線的照耀下,在我周遭次第展開,我本身也在那風景中流連,在那裏歌唱或幻想,感到似乎有一股高昂熱烈的生命在體內奔馳流竄。到最後,我像在凝聽一首小提琴的民謠演奏,又像錯過什麼大好機會,突然興起悵然、若有所失的心情。
從那以後,我獨自出去喝酒的次數已逐漸減少,轉而去結交形形色色的朋友。在衆人的包圍下,酒,倏然顯出其他方面的功效,我倒變成滔滔不絕、喋喋不休的人。不是興奮,而是感到有一股冷靜而奇妙的熱力。以前,我本身幾乎毫無所知的人類的另一面,在一夜之中開了花。這種花不是供觀賞用的花,而是屬於薊或蕁麻之類。總之,在開始饒舌的同時,我的精神就被辛辣和冷漠所纏,嘴巴也刻薄、毒辣起來。若有我看不順眼的人在座,有時就用指桑罵槐的方法,有時乾脆直截了當出言嘲笑、觸怒人家,非叫他覺得灰頭土臉,忍受不住氣憤而離坐,就不作罷。從幼時起,我對“世人”便沒有太大的好感,也不認爲非有他們的存在不可,如今我仍是以批判和諷刺的眼光來看世人,在我所創作的小故事中,每每以客觀表現的方法,冷酷地諷刺、無情地嘲弄人類間的相互關係。這種嘲笑的癖性緣何而起,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總之,它有如從我身體內部生出來的發膿腫皰,許久以來都沒能掙脫它的痛苦和困擾。
這段時間,偶爾也曾在晚上獨自去喝酒,那時的幻景也和以往一樣,不外是星星、山巒、悲傷的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