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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開始沉湎於遐思之中,兩眼失神地盯着晃漾的河底,看着不定的閃光,像在夢中,像王冠,像女人裸露的肩膀。他記得在聖母泉修道院中,曾經在拉丁文與希臘文字中看見過同樣的情形,那情形變得像魔法般。啊,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好幾百年前的事嗎?
水底下金光閃閃的,這些影像,都是非真實與妖怪似的,它們爲什麼這樣美?爲什麼會有這般無法形容的美與快樂?這是與藝術家所能創造出來的美相反的嗎?是的,它們是沒有任何固定形式的美,它們只有神祕,它們正是與藝術家的作品相反的。藝術作品有一定形式,完全像語言一樣清晰,諸如線條的刻畫,用木材雕刻的頭或嘴,都是明明白白的。可是這裏的東西並不是具體的,而是可疑的與模棱兩可的。
戈特孟不斷在考慮,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喜歡這種神祕,只覺得這是最不可捉摸的、最無形的東西。不過他對這神祕思想的喜好尚有一點明白的地方,那就是由於他不喜歡那些完美與天衣無縫的藝術品,工場、教會與宮殿完全是這種可厭的藝術品。戈特孟自己也曾參與過若干這樣的作品,這些作品是那樣的令他失望,藝術的最高要求之所以始終沒有實現,主要是因爲它們缺少了神祕。神祕是夢與最高藝術作品的共同特色。
戈特孟又想到:這種祕密是我所喜歡的,我是在追蹤這種看見過多少次的閃光,如果我能成爲藝術家的話,那就要把這種神祕表現出來,把這種神祕變成話語。這是偉大產婦、萬物之母的形態。這個母親的神祕與別的神祕不同,它不像任何單獨個體所表現出來的神祕,尤其不表現充實感或欠缺感、粗獷或羸弱、有力或優美的特徵,它只是表現這個世界的由對立到統一,把平常不調和的東西調和:生與死、慈悲與冷酷、生存與消滅,使兩者融和爲一。即使我能把這種神祕冥想出來,那也只是思想的遊戲,或者是由名譽心而來的藝術家的狂想。這個萬物之母決不是可以想像得出來的,而是我親眼目睹過的,它活在我的心裏,不斷地遇到它。最初我感覺到它是在一個村莊裏,在冬天的夜裏,當我爲產婦臨盆掌燈的時候,那時它就開始活在我心裏了。後來它又時常遠去與淡忘,好久都消失了蹤影。但是常又會驀然出現,正像今天一樣。這也是我母親的像,是我曾經最喜歡的,儘管它目前已經完全變了樣。
現在他又找到了一條通往母親那兒的路,這條路至少在告別那齊士與修道院的當時是沒有的。也許有天人家會看見他從手裏做出具體的母親的像來,也許那就是他的目標,那裏隱藏了他生活的意義,也許他不知道。不過他知道一件事:追隨母親,一面跟母親走,一面聽母親呼喚,這就是對的,就是人生。也許他根本塑造不出她的像來,它只是一種夢想、預感、誘惑、神聖般神祕的金黃色光輝。但是無論如何,他必須跟她走,把命運交在她手裏,她是他的主宰。
現在他已快下決斷了,一切都已瞭如指掌。藝術是一件美好的事,但它不是戈特孟的女神,也不是目的。戈特孟不追隨藝術,只追隨母親的呼喚。這有什麼用呢?他的手指依然靈巧,他在倪克勞師父那裏可以獲得俗世的成果,可以名利雙收,過着安定的生活。可是這也可以使那種內在的感覺性枯竭與頹唐,使神祕變成暫時性的。製作漂亮珍貴的玩具,雕刻各式各樣考究的祭臺與講壇,這些作品每件值若干銀幣。可是,哦,這鯉魚眼中的金光,這蝴蝶翅膀邊上稀薄而絢爛的銀色絨毛,比起充滿在整個大廳裏的那些藝術品又是美麗得多,有生命得多,寶貴得多啊!
有一個少年唱着歌走下河岸來了,他的歌聲時斷時續,嘴裏咬着手上的白麪包。戈特孟看見了他,向他討了一點麪包,把麪包片用手指做成小球,投下水去,看着白球沉入黑黝黝的水裏,又看着魚兒成羣游來,把麪包球一團團吞下肚去,心裏非常高興。隨後他自己也覺得肚子餓了,就去他的一個愛人嘉德琳處用膳了,她是一個肉店的姑娘,戈特孟戲稱她是“香腸火腿女王”。他像平常一樣在她窗前吹口哨,要她弄點喫的東西,好帶到河對岸的葡萄丘上去慢慢享受。
當嘉德琳探首窗外,用她那有點粗野而結實的臉朝他微笑時,他突然想起了前一次的約會,那次他同樣站在此地等她,同時預料到幾分鐘以後,就要發生的事情,在她知道了是他的暗號,她就把頭縮回裏面,然後一會兒當她在後門再度出現時,手裏已經拿了一些熏製的東西,他伸手接這東西,同時,像久已等待了似的,在她身上順手撫摩了一陣之後就開始摟抱起來了——這時,他突然對這些事情感到非常厭惡。這整個呆板的經過情形,經常是同一的手法,他所接受的是香腸,感覺到的是她高聳的乳房,緊緊地擠壓在他身上……週而復始,千篇一律。
他不斷用手做習慣的姿勢,臉上沒有微笑。他自問:他還愛她嗎?還渴求她嗎?不,他每次來這裏,看到的都是同樣的微笑,心裏已經沒有什麼感動了。他在昨天還不曾想到這事,今天卻是不能不想了。於是,像是突然做了一陣決定一樣,對方還站在那裏,戈特孟卻已轉身走出巷子,決心再也不來了。讓別的男人去撫摩這對乳房吧!讓別的男人去喫這些美味的香腸吧!這個喫喝玩樂的市鎮裏,再也不適合他了。這些腐敗的市民是多麼懶散、奢侈與挑剔,他們每天要屠宰這麼多的豬和小牛,在河裏捕捉這麼多美麗純樸的魚。然而,這些時日來,戈特孟自己不也同樣的奢侈和墮落嗎?不也變得像這些腦滿腸肥的人一樣噁心嗎?浪跡在爲雪所掩覆的田野,喫乾的野食,或一些陳舊麪包片也比在這裏過安樂生活、喫公會的飯好得多啊!哦,流浪,自由,被月光映照的荒野,在潮溼灰色晨草中的獸跡,要小心地測目而視啊!在這市鎮裏,在住處的附近,凡事都那樣容易而方便,甚至愛情也不例外。他已經受夠了,突然唾棄這些了,這裏的生活已失去意義,形同沒有骨髓的骨頭。這種美好而有意義的生活只是師父一向的榜樣,這裏的公主是李斯佩,他所以能夠忍受是因爲他一直在雕約翰的像。現在他已完成了,花已凋謝,香氣也消失了,以往的感覺有如巨大的波濤襲擊着他,使他時時苦不堪言,他對一切都已興味索然,除了骨與灰之外,什麼都沒有了。唯一剩下的就是永恆的母親,從開天闢地以來就存在的母親,永遠年輕的母親,泛起悲哀可怕之愛微笑的母親。戈特孟又看了她一下,這頭髮裏閃爍着點點星光的女巨人,正坐在世界的邊緣夢想,用玩弄的手把花一朵一朵摘下來,也把生命取走,慢慢地把它們丟入無底的空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