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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走到接骨木叢旁邊,只見它們已經發出了細小的嫩芽,但新葉尚未長出,而當砍下一根枝子時,忽覺一股又苦又甜的強烈氣味向我撲來:它的裏面似乎聚集並且擴散着所有一切春天的氣息。我完全被它驚住了;我禁不住聞聞我的刀,聞聞我的手,聞聞那根樹枝。發生這種揮之不去而又難以抗拒的芬芳的,就是它的樹汁。我們雖然沒有談到此點,但我的朋友也在若有所思地聞了好一陣子。這股芳香對他也已有了某種意義。
“而今知道,每一種經驗莫不皆有它的神奇要素。就以此例而言,那個春天的來臨,那個夏天的來臨——它在我走過潮溼、柔軟的草地,並嗅聞泥土和嫩芽的時候就已將我迷住了——而今已由那根接骨木香氣的‘最強音’濃縮成了一種感覺上的符號。可是,我怎麼也不會忘記這種香氣了——縱使是此種經驗保持孤立的狀態亦然。豈止如此,從此以後,直到我的晚年,每次碰到那種香氣,都會使我憶起我當初着意體驗它的情境。不過,而今又加入了第二個要素,那時我在我的鋼琴老師那裏發現一本老舊的樂譜。那是舒伯特的一冊歌集,但它對我產生了強烈的吸引。我在久候老師不至的當中約略翻閱了一遍,見了老師後我就向他借閱幾天的時間。一有餘暇,我就讓我自己完全投身於這種發現的喜悅之中。直到那時爲止,我一直不知舒伯特是怎樣的人,但此時,我對他完全拜服了。而今,在我去砍接骨木枝的那天和次日,我發現了舒伯特的春之頌:‘菩提樹吐露芬芳。’而其鋼琴伴奏的最初和音,使我突然感到如遇故友一般。那些和音具有着那種接骨木枝樹汁一樣的芳香,一樣的又苦又甜,一樣的濃烈,一樣的充滿着新春的氣息。自此以後,有關最初的春臨、接骨木的芳香、舒伯特的和音,對我而言,不但皆已固定起來,而且絕對適當。這第一道和音一旦響起,我立即就聞到了那種樹汁的清香,而這兩者對我都意味着:春天上路了。
“我的這種私人的聯想,是我絕不輕易放棄的一種寶貝。但是,每當我一想到‘春天來了’這兩種感知經驗就跳將出來的這個事實——這個事實是我一己的私事。當然,它是可以表達的,就像我剛纔所做的一樣,我已將它表達給你們了。但它無法傳授。我可以使你們明白我的聯想,但我無法影響你們中的任何一個,使我的私人聯想也能成爲你們的一個適當符號,亦即成爲一種機械作用,能夠毫無錯誤地反映一種信號,並且永遠遵循同樣的規則。”
據克尼克的一個學生——後來升任玻璃珠戲第一檔案室管理員——表示,克尼克大體上是個快活的孩子,但沒有一絲胡鬧的形跡。每逢演奏音樂的時候,他總會露出一副聚精會神的幸福表情。他很少現出興奮或慍怒的樣子——除了在玩他所喜愛的那種韻律珠戲之時。不過這個與人無爭、身心健康的孩子,也有引人注意,因而引起嘲弄或焦慮的時候。每逢有學生被開除時,都會發生這樣的情形,而這是英才學校低年級常有的事情。第一次班上有人缺席,遊戲時也不見蹤影,而次日又沒返回,後來有人說他不是因病請假而是被開除了,並且已經離校而一去永不復返了,這時,克尼克才顯出難以忍受的樣子。他顯得如癡如呆,往往一連幾天,不見笑容。
若干年後,他提到這件事情時曾經親口表示:“每次有學生被艾蕭爾茲遣送回家而離開我們時,我總會感到好像有人死了一般。設使有人問我因何煩惱的話,我不但要說我憐憫那個可憐的同學,因了好逸惡勞而斷送了他的前途,同時還要表示我的憐憫裏面也有一分焦慮的因素,生怕這種事有一天也會發生在我身上。直到我把這事體驗多次,因而根本不再相信這種命運也會落到我的頭上之後,我對這事纔有更深一層的認識。自那以後,我纔不把開除英才學生視爲一種純然的不幸與責罰。那時我明白到,在被勒令回家的許多孩子中,有不少是正中下懷的。我所感到的,並不是那已不再只是一種裁判與處罰的問題,而是我們所有‘英才’聽從來的那個‘世界’,並非像我曾經覺得的那樣忽然不再存在了。相反的是,在我們中的許多人看來,它仍然是一個偉大而又有吸力的真相,時時刻刻在誘引着那些孩子,不達目的不止。它所誘引的,也許不止是某些個人而已,同時也是我們大家;這個遙遠的世界發出如此強大的吸力,也許並不止是針對那些心志卑劣的靈魂而已。他們那種顯然的頹墮也許並不是一種跌落和一種苦因,而是一種向前的躍進和一種積極的行動。我們這些自以爲留在艾蕭爾茲爲上的人,也許纔是名副其實的弱者和懦夫哩。”
正如我們將要看出的一樣,這些想法不但還要出現在他的心中,而且顯得很有勢力。
對他而言,每與音樂導師碰面,總是一種賞心樂事。這位導師至少每隔兩三個月,就到艾蕭爾茲一趟,監督音樂的教學情形。此外,他也常應與他交誼深厚的老師之請,作客數日。某次,演出蒙特維迪的晚誦曲,他還親自爲最後的排演擔任指揮工作。但比這些更要緊的是,他總是留意着音樂天分較高的學生,而克尼克亦在其慈心照顧之列。他時常在練習室中與約瑟並列而坐,不是與他一同欣賞他所喜愛的作曲家之作,就是與他一起演奏舊有作曲理論中所舉的一個古典範例。後來,他常如此回憶:“與音樂導師同奏一支輪唱曲,或者聽他使一首結構不佳的樂曲來一個不合邏輯的結尾,往往會有一種無可比擬的嚴肅之感;或者,我也許可以說,一種快樂之感。有時候,幾乎使你忍不住掉下眼淚,有時候又使你大笑不止。私下向他學習音樂課程,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暢,就像做罷沐浴或按摩一樣。”
克尼克在艾蕭爾茲求學的日子終於接近尾聲了。他與其他十來個與他程度相若的同學即將調往另一個學校升級。校長依例向這些候選人訓話,不但再度闡釋了卡斯達裏學校的宗旨和章程,同時還以教會名義爲這些畢業生約略描述了他們今後要走的道路,乃至終將得到躋身教會的資格。這個訓話,是全校師生爲歡送畢業學生而舉行的慶典儀式的一部分。在一連數天的這樣的慶祝活動中,校方不但總要安排一些籌劃妥善的演出——這回演出的是17世紀的一支偉大的詠唱曲——同時,音樂大師亦會駕臨觀賞。
校長訓示完了,在大家起身向佈置華麗的餐廳走去時,克尼克走到導師面前問道:“剛纔校長對我們說了卡斯達裏外面,亦即一般學校裏面,情形與我們這裏如何不同。他說到大學裏的學生研習‘自由’職業科目。假如我沒有聽錯的話,我想那是我們這兒卡斯達裏所沒有的專門職業。那是什麼意思?那些職業爲什麼要稱爲‘自由’職業?我們卡斯達裏學生又爲什麼自外於那些職業?”
音樂導師將這位青年拉到一旁,站在一棵大樹的下面,一道近乎狡猾的微笑使他眼角的皮膚形成了一叢細小的皺紋,當時他如此答道:“我的朋友,因爲你姓克尼克(意爲‘奴僕’),也許這就是‘自由’一詞對你那麼迷人的原因。但對這種事情,不要過於當真。非卡斯達旦人說到自由職業這個詞兒時,不但顯得十分認真,甚至還鼓動人心。但我們用到這個詞兒時,總帶一點諷刺的意味。自由之在那些職業,亦只是在學生的選擇而已。這種選擇造成一種自由的假象,何況,在大多數的情形之下,這種選擇,與其說是出於學生本人,毋寧說是出於他的家庭!何況許多爲人之父者,寧願咬斷自己的舌頭,也不願讓他們的兒子做自由的選擇。不過,那也許只是一種污衊;且讓我們拋開這個異議不提。我們不妨這樣說,自由是有的,但亦只是限於選擇職業這個行爲而已。職業既然選擇之後,自由便完了。學生進了大學,一旦開始選上醫科、法科,或工科之後,他就不得不修習極其嚴苛的課程,最後還得通過一系列的嚴格考試。設使他考試及格,領到開業執照,從此可以在似乎自由的情形下展開他所選擇的職業了,但也在不知不覺中成了低級勢力的奴隸,而倚靠成功,倚靠金錢,倚靠他的野心,依附求名的渴望,全看人家的顏色。他不得不屈服於選舉,不得不拼命賺錢,不得不參與階級、家族、政黨,以及新聞報紙的無情競爭。他有了成功與富裕的自由,但也得到了被失敗者憎恨的回報,反之亦然。對於英才學生以及其後的教會分子而言,一切的一切正好相反。他不‘選擇’任何職業。對本身才能的判斷,他不以爲他優於他的老師。對他在組織中的地位和職務,他接受他的師長爲他所做的選擇——這也就是說,只要他沒把事情搞砸,老師就不得不按照學生的品格、才能,以及缺點,去做適當的安插。每一個英才學生,一旦通過初期的必要課程之後,都可在這種似不自由的情況之下享受可以想像得到的最大自由。從事‘自由’職業的人,必須屈服於狹窄而又嚴苛的研習課程和嚴格的考試項目,才能爲未來的前途打一點基礎,而英才學生一旦開始獨立研究之後,不但即可享受無可比擬的自由——自由到使得許多人終生選修極爲深奧難解,且往往極其愚蠢的科目——而且可以毫無阻攔地繼續研究下去——只要不致中途頹墮就行。是天生的教師就被聘爲教師,是天生的教育家就被聘爲教育家,是天生的翻譯家就被聘爲翻譯家;每一個都各行其道,各盡其職,就如出自己意願一般,不但可以服務,而且可在服務的當中得到自由。尤甚於此的是,自此以後,他在有生之年都可以免除那種奴役於人的職業‘自由’。他不必爲了金錢、名聲,以及地位而掙扎;他不必陷身於黨派的鬥爭,不必跌入於私人與公家之間的夾縫之中:他不必在乎成敗與得失。現在,我的孩子,你看出,當我們說到自由職業時‘自由’一詞所含的頗爲諷刺的意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