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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難理解的是,這一類的純粹學術著作,一直受到人們的嘲弄。其所以如此的原因,主要是它們對於未來學術和整個民族的真實價值,無法做出具體的估計。雖然如此,但學術工作亦如古代藝術一樣,自然亦應有其廣大的牧場,以使學者在研究他人不感興趣的科目時,得以從中累積知識,而爲其他研究同仁提供資料——跟儲存於辭書或檔案裏面的東西同樣寶貴的資料。
上面所述的學術著作,都儘可能地予以印成專書。真正的學者可有近乎絕對的自由去做他們的研究和玩他們的珠戲,儘管他們的著作中有不少東西對於一般大衆或社會沒有直接的益處,並且,在不學無術的人看來簡直是奢侈的玩意,但卻沒有人表示反對。這些學者中雖有不少人因爲此種著作的性質而受到嘲弄,但沒有一個人受到指責,更別說是使他們的禮遇受到剝奪了。並且,他們也不僅是得到大衆的容忍而已,他們還可獲得百姓的敬重——儘管會成爲許多笑話的對象。這種敬重得來並不容易:是學者社團的每一個分子爲了爭取求知的特權而犧牲其他一切所建立。他們有不少賞心樂事;他們有相當充裕的衣、食、住方面的配給;他們有漂亮的圖書室、資料室,以及實驗室可資利用。但他們也以放棄舒適的生活、婚姻,以及家庭的溫情作爲回報。作爲一個修道的社團,他們無意於世間的名利競爭。他們不蓄私產,不要頭銜和榮譽;而在物質生活方面,他們亦頗簡樸。如果有人要窮畢生之力去譯釋一篇古代的銘文,他不但可以得從所願,甚至還可得到幫助。但是,如果他想得到上好的飲食、華麗的衣服、大把的金錢或尊貴的頭銜,他會發現此路不通。以此爲重的人,通常會在年紀頗輕的時候還“俗”,改行去做有薪資可得的教師、家教,或記者,乃至結婚生子,或以其他方式去過適合他們口味的生活。
約瑟·克尼克離開畢羅梵根的時候來到時,送他到火車站的是他的音樂老師。向這位老師告別已經使他感到十分痛苦,而當火車開動之後,那古堡塔樓上的粉白階磴三角牆終於逐漸退出他的視野而不復再見時,他的心中更是充滿了落寞與不安。其他許多學生,剛剛躍上這個旅途,就顯得混亂,驚慌得淚流滿面。約瑟早在內心之中轉變了他的心志,他對此行很能適應。並且,他也不必長途跋涉。
他被分到艾蕭爾茲學校。他曾在他的校長辦公室牆上見到這所學校的圖片。在卡斯達旦的4所英才學校中,以艾蕭爾茲的綜合建築最大最新,完全現代化。附近沒有城鎮,只有一個村莊樣的小聚落,坐落於樹林之中。這個村落的對面便是廣闊、平坦,而又富於生氣的校區。其中的建築環繞着一塊四方形的空地,空地中央長着五棵大樹,排列得像一隻骰子上的五點一樣,而它們那些蒼鬱的錐狀樹頂高聳雲霄,顯得頗爲莊嚴雄偉。這塊寬敞的方形空地,部分位於草坪之中,部分在於石子路下,只有充滿流水的兩座大型游泳池截斷這條石子路的延續。旁有寬闊、平坦的階砌通向池中。校舍位於這片陽光普照的廣場入口之處,是這座綜合建築之中的唯一高樓大廈。樓分左右兩翼,各有一座五柱拱形的門廊。所有環列這個廣場的其他建築,均皆非常低矮、平板,毫無裝飾,且被分隔成完全相等的部分,各由一道拱廊和階砌通向廣場。而一株一株的盆栽花卉,則點綴於那些廊廡的空隙之間。
依照卡斯達裏的習慣,約瑟未由校工帶至校長室或教師委員會,而是由一位身材高大,長相漂亮,穿着一身亞麻布藍衫,較他年長數歲的學長出來接他。這位學長和他拉拉手說:“在下奧斯卡,是希臘宿舍的高年級學生,你將住在希臘宿舍。我奉派來歡迎你,同時帶你參觀一下。你要到明天才會上課,因此我們有充分的時間可以參觀。要不了多久,你就會左右逢源了。還有,在你完全適應之前,請先將我看作你的益友良師,乃至保護人——萬一有人煩你的話。總會有些人認爲應該給新生一點顏色看看,不過,有我在,不會太糟。我先帶你看看希臘宿舍,好讓你先見見你要住的所在。”奧斯卡就以這種傳統的方式迎候這位新到的學生;舍監派他擔任約瑟的學長,而實際上他也努力將他的角色演好。畢竟說來,這也是高年級學生通常樂意扮演的一個角色,因此,假如一個15歲的學長以一種志同道合的口氣帶一點保護人的語調不厭其煩地殷勤接待一位13歲的學弟,幾乎總可扮演得相當成功。在約瑟到校的頭幾天中,他這位學長像接待來賓一樣地對待他,好像懷着一個希望:假使他於次日離開了,也好讓他帶着一個好客的良好印象離去。
約瑟被帶進一個房間,那是他將與另外兩個學生共住的地方。在此他得到了一些餅乾和果汁的招待。接着,他被帶去參觀整個希臘宿舍——大方院中的許多宿舍之一;到了蒸氣浴室,有人爲他指出懸掛毛巾的所在和可以放置盆栽植物的角落——假如他有此雅興的話。此外,在夜幕低垂之前,他又被帶到洗衣房去見洗衣工,爲他選了一套藍色的亞麻布衣,並且試穿合身了。
到了這個地方,打從一開始,約瑟就有了賓至如歸的感覺。他很高興他能投合奧斯卡的調調,只是稍稍露出一絲羞怯的痕跡——雖然,他不免要把這個比他年長的孩子視爲一種半人半神的人物,但這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因爲奧斯卡在卡斯達裏早已自在無拘了。他甚至頗欣賞奧斯卡的一些小小賣弄,例如,奧斯卡常在他的話中插入一個複雜的希臘引語,只是禮貌地提醒對方說:這個新來的孩子聽不懂了——當然他聽不懂了:你怎能指望他能聽懂嘛!
無論如何,寄宿學校的生活,在約瑟看來,並無新奇之處;他毫無困難地適應了。就此而言,他在艾蕭爾茲就讀期間並無重大事件被記錄下來。校舍發生的一場大火,大概是在他離校之後的事情。我們查過他的部分學業記錄,發現他常在音樂和拉丁文方面獲得優等成績,而在數學和希臘文方面的成績,亦較一般學生略勝一籌。“舍監手冊”上不時記着與他相關的事項,例如“天資聰慧,好學不倦,品行端正”,或“稟賦頗高,品學兼優,頗得師長好評”。(“ingenium valde capax, studia non angusta, moresprobantur”or“i:agenium felix et profectum avidissimum, moribus placet officiosis.”)至於他在艾蕭爾茲受到一些什麼的處罰,而今已無從稽考了;懲戒記事已與其他許多記錄一併毀於大火了。據他的一位同學表示,克尼克在艾蕭爾茲四年期間只受過一次處罰(取消每週一次的外出一次)。而他的這種過失,系因他悍然拒絕指出一位違反校規同學的姓名而起。這段逸聞聽來似乎可信。毫無疑問,克尼克一向是位良好的夥伴,從來沒有做過媚上諂下的事情。雖然如此,但說這是他四年期間唯一受到的一次懲罰,似乎也不太可能。
關於克尼克在英才學校的初期情形,由於我們所得資料十分稀少,且讓我們從他後來所做的玻璃珠戲講述中引取一段講辭,作爲佐證。應該在此說明的是,他爲初學者所做的這些講述,並無親筆手稿留下;他只是即席而談,而由他的一名弟子以速記的方式記錄下來。他在講到某處時曾經談到玻璃珠戲中的“類推”與“聯想”,並將後者區分爲“正統的”普遍含容聯想與“私人的”或主觀的聯想兩種。他說:
“關於私人的聯想——這種聯想在玻璃珠戲雖然沒有地位,但也不失其私人的價值——且讓我爲你們舉一個例子。那還是我自己當學生時的事情。那時的我大約14歲的樣子,正是春天將臨的季節,時當二、三月之際。一天午後,一位同學邀我跟他出去砍一些接骨木枝子。因爲他做一個模型水磨,想用樹枝做管子。我們一起出發了。在我的記憶中,那天的天氣必然非常美好,因爲它給我留下了一些生活體驗。地面潮溼,但無雪跡;強勁的綠芽已經冒出地面。剛發的蓓蕾和初開的柔荑,已爲光禿禿的灌木着上了一些彩色,而空氣之中亦瀰漫一種氣味——一種飽含着生命同時又充塞着枯萎的氣息。大地上到處是潮溼的泥土、腐朽的樹葉,以及幼苗的氣味;人們不時像要聞到初開的紫羅蘭似的——儘管一朵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