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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奇異的寒戰穿過普林涅奧——他說不出那是悲哀還是快樂。他想起了,在難以想象的久遠前,在他以華爾茲爾的一名學生展開他那清明美好的生活時,他曾被與這相類的話鼓起勇氣去做初步的靜坐練習。
“且容我再講一句,”這位珠戲導師再度低聲地說道,“關於快活的沉靜、星星和心靈的澄明,以及我們卡斯達里人的那種沉靜,我願再說一些事情。你與沉靜背道而馳,大概是因爲你不得不走悲慘的路子,而今所有這一切光明與歡欣,尤其是我們卡斯達里人的這種愉快心情,在你看來顯得幼稚、膚淺,而又懦弱,無疑是擺脫現在的恐怖和深淵,逃進一個清楚明白、秩序井然,純由形式與公式,純由抽象概念和細微區別構成的世界之中。但是,我親愛的悲哀信徒啊,對於某些人而言,就算這是一種逃避,就算有些懦弱膽怯的卡斯達里人只敢玩玩符號和公式,就算我們卡斯達里人真的大都屬於這一類人——所有這一切,也不會損及真正沉靜的價值和光輝,也別說是有損藍天與心靈的清明瞭。就算我們中有些太易滿足的人,就算我們中有些混充沉靜的人,但我們也有一些不同此類的人,一連幾代的人,他們的沉靜可不是混混的膚淺,而是着實的深沉。我就認識這樣一個人——我指的是我們的前任音樂導師,你在華爾茲爾時曾經時常見過的那位導師。這位導師在去世之前的幾年有了一種高度的沉靜美德,像一顆明星的光明一樣地從他身上發出;這種光明以同樣的亮度,以慈悲的形式,生命的安享、美好的脾性,以信賴和信任的方式傳給每一個人。它繼續不斷地向所有一切承受它的人放射,向所有一切已經吸收其光的人繼續不斷地放射。他的光芒也放射到了我的身上;他將他的光彩傳了一點點給我,他將他的心光傳了一點點給我,也傳給了我們的朋友費羅蒙蒂,也傳給了其他許許多多的人。對我,以及對其他許多人而言,達到這種快樂沉靜的境界,乃是一種妙不可言的最高目標。此外,你還可以在教會組織董事會中的幾位祖師身上見到這種光彩。這種樂觀的風采,既不是玩玩的兒戲,也不是混混的自滿;它是最高的洞察和愛心,是整個實相的證實,是瀕臨一切深處和深淵邊緣的警醒;它是聖徒和俠士的一種美德;它不但不可毀滅,而且會因年老和接近死亡而增進。它是美的祕密和一切藝術的實質。用舞蹈的節奏歌頌生命光輝與恐怖的詩人,在一種純粹永恆的現在中演奏此種韻律的樂師——所有這些,都是人間光明的傳播者,世間歡樂的增進者——儘管他們首先帶着我們走過眼淚與苦惱的困境。以詩句鼓舞我們的詩人也許是個悲哀的獨居者,以音樂娛樂我們的樂師也許是個憂鬱的夢想家,但他們的作品卻含有着諸神和羣星的快活沉靜。他們所給我們的,已不再是他們的陰鬱、痛苦,或者眼淚,而是一滴純淨的光明、永恆的歡樂。儘管各個民族和各種語書,都曾嘗試在神話中、宗教中,以及宇宙進化論中探測過宇宙的奧祕,但他們所得的最高的、究極的成就,仍是這種沉靜的快樂。想想那些古代的印度人——華爾茲爾的那位老師曾經談到他們,談得非常優美動人。他們雖是一種生活困苦,喜歡沉思冥想,樂於苦行禁慾的人,但他們的最高思想成就,卻是沉靜快樂;苦行沙門和諸佛的笑容,也是沉靜快樂:深刻難解的神話人物所表現的,也是沉靜快樂。這些神話所表現的人間世界,以一種春天的可愛氣氛展示出來,顯得頗爲神聖、頗爲快樂、頗爲光彩,可真是一種黃金時代。而後,它生病了,而病情逐漸惡化;它愈來愈爲粗陋,以致陷入不幸的困境;最後,情況愈來愈壞,而過了四個世紀之後,毀滅的時機終於成熟,於是,被一位載舞載笑的溼婆神踏在腳下——但它並非就此告終。它再度與昆瑟紐的夢中微笑一同展開:她以她那雙頑皮的手捏造一個年輕、新鮮、美麗、光輝的新世界。妙哉——看這些印度人如何以一種幾乎無與倫比的洞察和耐苦能力,帶着恐懼而又羞愧的神色,看着這殘酷的世界歷史競賽,望着這永遠不息旋轉的飢渴與痛苦的輪子;他們不但看到而且明白造物的脆弱、人類的愛力和魔力,及其渴求清淨與諧和的願力;因而他們設計了這些光輝的寓言,表現創造的美好和悲劇:偉大的溼婆神在她的舞蹈中將這個完成的世界摧毀,而在睡眠中微笑的昆瑟紐,則頑皮地在他的金色仙夢中造出一個新的世界。
“不過,且讓我們回到我們卡斯達裏本身的快活沉靜上來吧!雖然,它也許只是這個偉大宇宙沉靜的一個小型的遲生變種,但它也有其完全合法的形態。學術研究並非時時處處都是快樂的——儘管理當如此。但在我們這裏,這種崇拜真理的學術工作,不但與美的崇拜密切相連,而且與靜坐的精神修養結有不解之緣。因此,它才永遠不會完全喪失它的沉靜快樂。我們的玻璃珠完全結合了學術、愛美,以及靜坐這三大要素;因此,一個真正的珠戲選手,應該充滿樂觀愉快的精神,就像一個成熟的水果飽含甜美的果汁一般。尤其重要的是,他應該保有音樂的愉快沉靜,因爲,畢竟說來,音樂乃是一種勇敢的行動,乃是一種沉着、微笑、向前跨進,舞蹈着穿過人間的恐怖和火焰,乃是節日的一種犧牲奉獻。這種愉快的沉靜,自從我在學生時代開始隱約感到它的意義之後,一直就是我所關切的生活境界,今後怎麼也不會輕易丟棄,縱然身處不快的苦境,也不輕易放鬆。
“現在我們要去睡覺了,明早你就得離開了。儘早回來,再告訴我一些關於你自己的事情,我也要開始對你說些我的情形。你將會聽到,縱然是在華爾茲爾,縱然是在一位導師的生活中,免不了也有疑惑、灰心、失望,以及情緒的危險。不過現在我要你把耳中裝些音樂再去上牀。眼中映些星空,耳中裝些音樂,而後就寢,比起你的任何鎮靜劑來,都是一種更好的序曲。”
他坐下身來,非常細心地、非常輕柔地,演奏一章蒲色爾的奏鳴曲——約可伯斯神父最愛玩賞的作品之一。音符像點點金光一般地靜靜落下,輕柔得連庭中的古泉之歌都清晰可聞。這兩種本來彼此分離的可愛聲音,以輕緩、樸實、節拍優美的神態相會、交融了;它倆勇敢而又快活地以輕盈的迴旋舞步,穿過時間與無常的虛空,頓時使得這個小小的房間和夜晚猶如宇宙一般廣闊無垠。而當這兩個朋友互道晚安之時,來賓的面色也變得開朗起來了——儘管他的眼中充滿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