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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容許我引述約可伯斯神父的一節話,那是我從他所作的一次私人教誨中節略而來的:
“恐怖而悲慘的時刻也許就要來到了。設使那種悲慘的境遇之中尚有任何樂事可得的話,那就只有是一種精神上的快樂了:回顧此前的文化保存時期,展望未來沉着捍衛精神事業的時代。否則,那就只有完全向物質投降之一途了。”
德古拉略斯不知道他所寫的東西被這份備忘錄採用的如此之少:克尼克雖然曾將初稿和二稿讓他過目,但最後定稿如何,他就不得而知了。珠戲導師將這份備忘錄遞呈教育委員會之後,即以比他這位朋友更大的耐心靜候批覆。他已決定以後不再將佛瑞滋牽入其中了。因此,他要他以後不要再討論這件事情了,但他只是表示,等到教育委員會對這份備忘錄提出答覆,那一定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但事實上,覆函到達的時間,比他原來預期的日子還要早些,竟使德古拉略斯沒有聽到任何消息。這封發向教會組織總部所在地希爾蘭的公函寫道——
致華爾茲爾珠戲導師閣下
敬愛的同事:
教會組織董事會與導師聯席會,已以不同尋常的興趣注意到了你這封赤誠而又有洞見的傳閱函件,我們覺得你的歷史觀察跟你對於未來所作的預描同樣引人入勝,因此,毫無疑問,我們中的一些人,將因細細吟味你的感想而受益匪淺,因爲你的想法並非完全沒有根據。我們都以欣慰而又欽慕的心情體認了使你感悟的原則,亦即真正卡斯達里人的利他精神。我們看出,你是出於一片至誠,如今幾乎可以說是天生的愛心,出於一種關切的,而今似乎有些過慮的愛心——愛護這個教學區域,愛惜它的生活,愛惜它的風習。對於你這種愛心的弦外之音,它的犧牲精神,它的積極動機,它的懇切與熱忱,以及它的英勇成分,我們亦以同樣欣慰和欣賞的心情加以領略了。我們在所有這一切當中體認到我們珠戲導師的性格,與我們所知的情形完全相符,我們看出他的能力,他的熱情,他的勇敢。名師出高徒,那位本篤會著名神父的這位弟子,真是氣宇不凡,很有個性;他研究歷史,卻不以歷史本身及其爲學的目的,他做一種美學的遊戲,卻並沒有深情;相反地,他卻將他的歷史知識直接用於當前的需要上面,他的真知灼見迫使他採取了一些必要的措施。由此可見,敬愛的同事,你避開政治性的任務,不求顯赫的職位,只要扮演一個單純樸實的蒙館先生,只要去當一個默默耕耘的啓蒙老師,一個不慕榮利的小學教員,這種性格,與你的爲人完全相合。
上面所述,是我們乍讀尊函所喚起的部分印象、部分想法,你的大部分同事多有這樣的反應。雖然如此,但是教育委員會對於你的警告和請求,卻未能表明一種態度。對於你所說的我們的生存已受威脅這種看法,我們曾經聚會做了一次熱烈的討論,對於此種危機的性質、程度,以及可能的緊急做了廣泛的探究。誠然,對於這些問題,顯而易見,大部分委員都表示嚴重關切,因而討論得亦頗熱烈。雖然如此,但我們卻不得不告訴你的是:對於這些問題,大部分的人都沒有支持你的觀點。你對歷史政治的觀察所具的想象能力和遠大眼光,都得到了認可;但你所做的明白推測或預言,卻沒有得到充分的贊同,幾乎沒有一樣獲得完全心服的接納。甚至對於教會組織和我們卡斯達裏系統對於這個特別長久的和平時期究竟分擔了多少責任,甚至教會組織是否可在政治史中佔有一席之地的問題,也只有我們少數幾個人同意你的看法(而這也是帶有幾分保留態度的)。多數認爲,此番降臨歐洲大陸的這種穩定局面,部分歸因於恐怖戰爭流血之後而起的普遍衰憊,尤其重要的是,如今的西方既不再是世界歷史的焦點,更不再是爭奪霸權的鬥技場了。當然,我們固然不願對我們教會組織的真正成就投以懷疑的陰影;雖然如此,但我們也不能認爲,卡斯達裏的理想,在訓練有素的靜坐掩護之下的高度文化理想,對於歷史的塑造會有任何力量,對於世界的政局會有任何影響。這一類的刺激或野心,與卡斯達裏的心態完全搭不上關係。關於這一點,已有多篇嚴肅的論文強調了這個論點:對於戰爭與和平,卡斯達裏既不尋求政治勢力,亦不謀求政治影響。實在說來,要使卡斯達裏訂立任何此類的目標,那是提也不用提的問題,因此,這個爭論就這樣過去了,何以故?因爲卡斯達裏的每一件事情,莫不皆與理智互相關聯,莫不皆以理性爲其運作的規範——這自然不能稱爲世界歷史,或者,只有願意退回浪漫主義歷史哲學之神學與詩學的濫情主義的人,纔可那麼說。當然,從有利的觀點來看,這完全充滿謀殺、破產的政治歷史進程,不妨僅僅解釋爲宇宙理性的方法。尤甚於此的是,縱然是隨意一瞥思想的歷史,亦可看出,偉大的文化時代,從來沒法以政治情況給予適當的解釋。倒是文化,或者心智,或者靈魂,卻有屬於它本身的獨立歷史——另一種祕密的、非血腥的、神聖化的歷史——與一般所謂的世界歷史,與爲了物力而不斷鬥爭的世界歷史,互相平行而並駕齊驅。我們教會組織與此種神聖而又祕密的歷史相關,而不與“真實的”殘暴的世界歷史相連。繼續不斷地探究政治歷史,怎麼也不會成爲我們的功課,幫着去塑造它,更是不用說了。
職是之故,不論政治局勢是否如尊函所述,悉皆無關宏旨。不論如何,對於政局,我們教會組織悉皆無權提出任何措施。我們唯一能夠採取的立場,只有靜觀其變。因此,尊函所云此種局勢需要我們採取積極立場一節,已被多數委員毅然否決,只有少數幾人表示支持而已。
你對當前世界局勢所作的觀察和對最近的將來所作的指陳,顯然使得我們大多數同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實在說來,其中還有些人因此大驚失色。然而此處亦然,儘管多數人對你的知識和敏銳表示敬佩,但卻沒有跡象顯示他們同意你的看法。與此相反的是,大家一致的意見認爲,你對此事所作的評述,雖頗傑出而又極爲有趣,但未免過於悲觀了一些。有位同事提高嗓門表示,身爲一位導師,以這樣一種不吉利的言詞,向委員會提出大難臨頭的警告,與其說是危險萬分,不如說是危言聳聽——假如不說是爲害匪淺的話。當然,偶爾向大家提示一下世事無常多變,並無不可;每一個人,尤其是身負重責的人,都得不時以memento mo ri(死亡警告或死亡象徵,如骷髏之類)提醒他自己。但以這樣一種凌厲的詞句宣稱所有導師、整個教會組織,以及整個聖秩制度,即將面臨世界末日的厄運,不但無謂地侮辱了同事的定力與頭腦,同時也威脅到委員會本身的辦事效率。作爲一位導師,每天帶着這樣的念頭去上班:他的職位,他的勞力,他的弟子,他對教會組織的責任,他爲了卡斯達裏和在卡斯達裏所過的生活——所有這一切,也許將在明天或後天會被一筆勾銷……那就必然不會有什麼意義可言。提出此種說法的那位同事雖未獲得多數的支持,卻也博得了不少的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