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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以此爲恥。現在我爲自己有希臘、意大利和英國血統,甚至有點凱爾特血統而感到自豪。我父親有一個祖母是蘇格蘭人。我是歐洲人,這一點對我至關重要。但是在一九一四年,我希望自己是純粹的英國人,以便在莉莉面前顯示,我沒有摻雜任何一絲別的血統。
“你當然知道,那比我少年時代的《天方夜譚》更荒謬的東西,是一個二十世紀的歐洲青年想象出來的。我當時才十八歲。戰爭爆發了。頭幾天簡直不敢相信是真的。和平富足的日子持續了那麼長的時間。在大家的潛意識裏,也許每個人都想來一場變革,來一番清洗,來一次大屠殺。但這對我們這些不關心政治的公民來說是一件值得榮耀的事,一種純粹軍事性的榮耀,而這種事情應該由正規軍和英皇陛下戰無不勝的海軍去解決。在我的生活天地裏,不存在什麼強制徵兵或者志願當兵的問題。我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去打仗。毛奇、比洛、福煦、黑格、弗倫奇等各國將領的名字,對我來說毫無意義。但是後來發生了蒙斯和勒卡託的嚴重事件,可謂聞所未聞。德國人的效率、有關普魯士警衛隊的恐怖故事、比利時的暴行、傷亡名單帶來的巨大沖擊,還有基欽納,百萬大軍。接着在九月發生了馬恩省戰役——已經完全談不上光明正大了。八十萬人——不妨想象一下八十萬大軍集結在海上的情形——八十萬支蠟燭,一口大氣全吹滅了。
“十二月來臨了。社交界的‘輕浮女子’和‘花花公子’全都銷聲匿跡了。有一天晚上,父親告訴我,如果我不上前線,他和我母親都不會說我的不是。當時我已經進入皇家音樂學院學習,那裏的氣氛起初是反對當志願兵的。戰爭與藝術或藝術家毫無關係。我還記得我父母和莉莉的父母討論戰爭的情形。他們一致認爲戰爭不人道。但是我父親和我的對話卻變得緊張起來。他成了一名特別警官,是當地緊急委員會的成員之一。他的副官的兒子在戰場上壯烈捐軀。一天晚上喫晚飯的時候,大家都沉默着不說話,他告訴我們這個消息,說完後撇下我母親和我走了。他沒再說什麼,但一切都很清楚了。不久以後的一天,莉莉和我站在大路旁,看着一支隊伍從街上開過去。剛下過雨,路面很潮溼,人行道上閃閃發亮。隊伍是開到法國去的,我們身邊有人說他們是志願兵。在煤氣燈的黃色光輝中,我看見他們邊走邊唱歌,顯得鬥志昂揚。我們周圍擠滿了歡呼的人羣。嗶嘰軍裝被雨淋溼的味道隱約可聞。行進中的軍人和圍觀的羣衆都處於陶醉狀態,情緒激動,表情嚴峻,充滿信心,一種中世紀式的信心。當時我還沒有聽說過這樣一句著名的話:戰戰兢兢地同意戰爭。
“我對莉莉說,他們瘋了。她似乎沒有聽見。但是等他們走遠了,她轉過頭來對我說,如果我明天要去死,我一定是瘋了。我聽了簡直目瞪口呆。我們默默地往回家的路上走,她一路上一直在哼一首歌,現在我心平氣和地相信——但當時卻不能——她哼的是一首時代之歌。”
說到這裏,他打住了,輕聲唱出這首歌:
“我們會想念你,我們會吻你, 但是我們認爲你應該上前線。”
“在她身邊,我感到自己像個小孩子。我又一次埋怨自己不爭氣的希臘血統。它不但使我成爲一個膽小鬼,而且使我成爲一個好色之徒。當我回顧以往,情況的確如此。希臘人很幼稚,看不出戰爭與自己有什麼關係,與之相比,我還算不上真正的膽小鬼,專爲自己打算的膽小鬼。希臘人從來沒有社會責任一說。
“我們到了家門口,莉莉吻了一下我的臉頰,跑進屋裏去了。我理解她,她不能向我道歉,但她可以對我表示憐憫。我在極度痛苦之中度過了一天兩夜。第三天,我見到莉莉,告訴她我要去當志願兵。她聽了,兩頰頓失血色,痛哭着投入了我的懷抱。當我把自己的決定告訴母親時,母親也緊緊地擁抱我,但她的擁抱純粹出於傷心。
“我順利通過了體格檢查,被接受入伍,我成了一個英雄。莉莉的父親把他自己的一把舊手槍送給我。我父親開了香檳酒。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坐在牀上,手裏拿着手槍,大哭一場,不是出於恐懼,而是因爲自己要去從事一項高尚的事業。以前我從未有過公益精神。我還認爲自己已經征服了那一半的希臘血統。我終於成了一個完全的英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