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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住了。我勉強能看到他的臉,他正注視着大海,似乎新沙佩勒村就在那裏,灰色的爛泥,像一座地獄,清晰可見。
“我們再次發起進攻。我本想不服從命令,待在戰壕裏。但是膽小鬼理所當然會被當成逃兵處決。因此,命令一下,我便和其他人一起爬了起來。一箇中士衝我們喊,叫我們快衝。情況和當天下午早些時候完全相同。德方很少開槍,只是引誘我們上圈套。但是我知道,有五六個人正伏在機關槍上瞄準。我唯一的希望是他們是真正的德國人,辦事有條有理,不到先前的同一地點不開火。
“我們距離那一地點只有五十碼了。兩三顆子彈在我們身邊彈跳。我抱着胸口,扔下槍,跌跌撞撞往前衝。我在前方看到了一個大彈坑,是個舊彈坑。我絆了一跤,跌倒了,滾進了彈坑。我聽見了‘繼續往前衝!’的叫聲。我躺在彈坑裏,雙腳泡在一汪水裏,等待着。幾秒鐘之後,又出現了我預料之中的大量死亡慘景。有人跳進了彈坑的另一邊。他應該是個天主教徒,因爲他急促地念叨着萬福馬利亞。接着又是一陣拖着腳步行走的聲音,我聽見他走了,泥巴紛紛揚揚落下來。我把雙腳從水裏抽出來。但是在射擊停止之前,我一直沒有睜開眼睛。
“我在彈坑裏並不孤單。我對面有一團灰色的東西,一半在水裏,一半在水外。是一具德國人屍體,死了很久了,已經被老鼠喫掉一半。肚子張開個大口子,像個旁邊躺着個死產兒的女人。那氣味……那氣味你可想而知。
“我整夜待在彈坑裏。我強迫自己適應那股惡臭的氣味。天變冷了。我以爲自己在發燒。但是我下定決心,戰鬥結束之前保持一動不動。我變得很無恥。我甚至希望德國人踏平我們的陣地,這樣我就可以投降當戰俘了。
“發燒。但是我所認爲的發燒其實是生存之火,是求生的激情。現在我終於明白了。那是一種極度興奮。我這不是在爲自己辯論。各種不同性質的極度興奮多少都帶有反社會的性質,我這裏說的是臨牀意義,不是哲學意義。但是那天晚上,我體驗了幾乎所有的肉體感覺。我的體驗是,哪怕是最簡單最低級的東西,比如一杯水、烤臘肉的味道,其重要性對我來說都超過了或者至少是等同於最偉大的藝術、最高雅的音樂、甚至我和莉莉在一起的最甜蜜時刻。我的親身經歷,與本世紀的德、法玄學家所提出的所謂真理恰恰相反。他們說,不與我合的就是敵我的。我認爲,不與我合的也賞心悅目,哪怕是屍體,是吱吱叫的老鼠。能夠親身經歷本身就是一個奇蹟,不管那經歷是寒冷、飢餓還是噁心。試想象,有一天你擁有了第六感官,在那之前從未想象過的新感官,是觸覺、視覺等傳統的五種感官未曾領會過的東西。它是一種更深刻得多的感官,是一切不與我合者的源泉。‘生存’這個字眼不再是被動的,描寫性的,而是主動的……近乎強制性的。
“那一個夜晚尚未結束,我就明白自己已經經歷了宗教人士所說的轉意歸主。天上的光的確照耀在我身上,因爲空中不斷有照明彈出現。但是我沒有感覺到上帝的存在,只覺得在一夜之間躍過了一生。”
他靜默了一會兒。此時我希望有人在我身邊,艾莉森或是某位朋友,與我一起品嚐、共享這充滿生機的黑暗、星星、陽臺和聲音,但前提條件是他們必須與我共同經歷前幾個月。有了生存的激情,我便寬恕了自己的自殺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