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福爾斯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一九四〇年意大利人侵略希臘的時候,我決定不逃跑。我不能告訴你爲什麼。也許是好奇,也許是內疚,也許是無所謂。而且在這裏,一座遙遠小島的一個遙遠角落,這樣做並不需要很大的勇氣。一九四一年四月六日,德國人從意大利人手裏接管了小島。四月二十七日,他們佔領雅典。六月,他們開始侵略克里特島,一時間我們陷入戰爭的深重災難之中。頭頂上運輸機穿梭往返,終日不絕。各個港口停滿了德國登陸艇。但事隔不久,和平重新降臨到了小島上。它無論對軸心國還是對抵抗運動都沒有什麼戰略價值。駐軍部隊的規模很小,只有四十名奧地利人,由一名校官指揮,他在侵略法國時受過傷。納粹給奧地利人和意大利人分派的總是容易駐守的佔領區。
“侵略克里特島期間,我已經被趕出布拉尼。這裏建立了一個觀察所,正是爲了維持這個觀察所的正常運作,才建立了一支守備部隊。幸好我在村子裏還有房子。德國人並沒有什麼不高興,他們幫助我把輕便的東西都搬到那裏去,甚至還付給我一點駐紮布拉尼的租金。正當一切安頓妥帖之時,村裏當年的村長突然患了嚴重的血栓症。兩天之後,我奉命去見島上一位新來的指揮官。他和他的部隊就駐紮在你們學校,學校聖誕節後就關閉了。
“我以爲我要見的是一位剛提拔的相當於軍需官的軍官,但是我實際見到的卻是一位很英俊的男青年,二十七八歲,法語講得極好,他說他知道我的法語也說得挺流利。他非常有禮貌,不只是表現出一點歉意。在當時那樣的情況下,我們彼此甚至還談得十分投合。他很快就切入正題。他要我擔任村裏的新村長。我立即拒絕,我不想捲入戰爭。他派人去把兩三位有影響的村民請來。他們來後,他讓我跟他們單獨在一起,我發現推薦我當村長的正是他們這幾個人。當然他們誰也不願意擔任這個職務,並且串通一氣,於是我便成了理想的替罪羊。他們從道德高度上對我說盡了恭維話,我仍然表示拒絕。後來他們坦率相告——答應給予默契支持……簡而言之,最後我說,好吧,我幹。
“我擔任了這一新的沒有把握的職務之後,與克盧伯校官有了頻繁接觸。我們初次見面之後的五六個星期,有一天晚上他說,我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更喜歡我叫他安東。這就是告訴你,我們經常有單獨在一起的機會,這再次證實了我們彼此確實十分投合。我們的第一個聯繫是通過音樂建立起來的。他是個很好的男高音。像許多真正有天分的歌手一樣,他唱起舒伯特和沃爾夫的歌曲時比誰都更富有感情,比誰都唱得好,只有少數最偉大的專業抒情歌手例外。起碼在我聽來是如此。他頭一次到我的別墅來,就看見了我的古鋼琴。我頗懷惡意地給他彈奏了哥德堡變奏曲。如果你想讓一個敏感的德國人流淚,最有把握的手段莫過於此了。我不是說他是個難以征服的硬心腸。其實他對自己扮演的角色感到慚愧,很想找一個反納粹人物作爲自己的崇拜對象。第二次,我到學校去拜訪他,他要我用學校的鋼琴爲他伴奏,他把學校的鋼琴搬到了自己的住處。這一次輪到我傷感了,當然不是流淚,但是他的確唱得很好,而我對舒伯特的歌曲向來容易動感情。
“我首先想知道的事情之一是,安東的法語這樣好,爲什麼沒有留在被佔領的法國。似乎是他的一些同胞認爲他對待法國人的態度還不夠‘德國’。毫無疑問,他在軍人集體用膳時曾多次爲高盧文化辯護,但有一次他終於爲此倒了黴,這就是他被貶到這個與世隔絕的小島的原因。還有一點我忘了說,他在一九四〇年的侵略中曾被擊中膝蓋骨,腳有點跛,執行軍務有所不便。他是德國人,不是奧地利人。他的家庭很富有,戰前他曾在巴黎大學學習過一年,最後他拿定主意要當一名建築師,可是後來他的學習被戰爭打斷了。”
他停住了,把燈調亮,打開夾子,攤開一張很大的平面示意圖。兩三張草圖都是用透視立面手法畫的,建築材料全是玻璃和閃閃發亮的混凝土。
“他對這幢別墅持強烈的批評態度。他答應戰後要回來爲我建一幢新的,仿照最優秀的包豪斯建築學派。”
所有的文字說明都是用法語寫的,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一個德國字。平面圖的署名是:安東·克盧伯,大瘋狂四年六月七日。他讓我多看了幾眼,然後把燈又調小了。
“佔領期間的頭一年,一切都還過得去。我們的食物嚴重短缺,但是安東和他手下的士兵對村民的無數違規行爲採取了睜一眼閉一眼的態度。認爲佔領就是穿納粹軍靴的衝鋒隊橫行、當地人遭殃的看法是荒唐的。多數奧地利士兵都超過四十歲,他們自己也是父親,村裏的孩子很容易勾起他們的思親之情。一九四二年夏季的一個黎明,同盟國的一架飛機用魚雷擊中了一艘德國軍需登陸艇,該艇在前往克里特島途中暫時停靠在老港口。船沉了,幾百箱食品漂浮到水面上來。當時,島民們已經有一年時間除了魚和劣質麪包以外什麼都喫不上。一下子看到這麼多肉、奶、米和其他奢侈品,誰不動心?大家駕着任何可以漂浮的東西蜂擁而出。有人把情況告訴了我,我立即趕到港口去。守備部隊在那裏有一挺機關槍,剛纔還對同盟國的飛機怒射過,我擔心他們會對村民進行報復性的可怕大屠殺。但是我到港口的時候,卻看見島民們正在忙着撈取一箱一箱的食品,距離機關槍還不到一百碼。安東和值勤士兵就站在哨所外面,一槍不發。
“當天早上晚些時候,安東把我叫去。我當然對他千恩萬謝。他說,他要向上級報告,說因爲村民行動快,划船救助,登陸艇的幾名船員才倖免於難。現在他需要讓村民交回幾箱食品作爲搶救的證據,讓我關照一下這件事。其餘部分將按‘沉毀’處理。通過這件事,村民們對他和他手下士兵的最後一點敵意也完全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