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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在癡癲中受的胎,生出的自然也是癡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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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h3>
極度的痛苦使瓦西里神父一家都麻木了,他們就在這種麻木的狀態中又度過了一年時光。可是他們每天醒來時,都要向四周張望,因爲那個白癡的可怖的形象牢牢地主宰着他們的思想和生活。雖然他們仍跟過去一樣,照舊生爐子,照舊操持家務,照舊說東談西,但是畢竟跟過去不同了,一種新的、可怖的東西侵入了他們的生活;他們都已生趣索然,以致一家人亂得不像了樣。僱工個個偷懶,關照他們做的事就是不做,常常誰也沒有得罪他們,他們就辭活不幹了。新來的僱工,不消兩三天就染上了這種古怪的憂鬱症,對什麼事都無所謂,都不起勁,並且開始頂撞主子。每頓飯不是遲開就是早開,而且桌旁總是缺人,不是缺了神父妻子,就是缺了小娜思佳,要不然就是缺了瓦西里神父本人。家裏的破衣服一下子變得多了起來,儘管神父的妻子一再說應當給丈夫補補襪子,而且似乎也補了,可襪子仍然沒有一雙不是破的,瓦西里神父由於總是穿破襪子,連腳也蹭破了。一到夜裏,臭蟲成災,鬧得一家人都睡不安寧;哪兒有縫,哪兒就有臭蟲爬出來,當着人面堂而皇之地在牆上爬行,使盡了各種法子都抵擋不住它們的進犯。
這一家子人在家裏時,不管走到哪裏,不管幹什麼,時時刻刻都忘不掉在那間昏暗的屋子裏,坐着一個他們斷斷沒有料到的、可怖的、天生的痴兒。當他們走出家門,來到明亮的戶外時,竭力不回過頭去往後看,但是結果總忍不住要回過頭去看看,於是他們覺得連那幢木房子彷彿也意識到發生了可怖的變故,因此整個兒縮了攏來,痙攣地傾聽着它體內深處那個可怖的痴兒的動靜,所有將眼睛睜得大大的窗戶和緊緊關閉的門扉,都在拼命剋制着自己,別發出極度恐怖的慘叫。神父的妻子經常出去串門,往往在輔祭妻子那裏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可是她在輔祭家裏心頭也平靜不下來,彷彿在她同那個白癡之間牽着無數如蛛絲一般細的線,把他們兩人牢牢地、永遠地捆在一起了。即使她逃到天涯海角,即使她躲進修道院的高牆,或者,即使她死了,那無數牽在她身上的如蛛絲一般細的線,也會跟她一起進入黑魆魆的墳墓,用不安和驚恐纏繞着她。這一家子人即使在深夜也得不到片刻的安寧,雖然他們都已沉睡,臉上挺平靜,可是在他們腦袋裏,卻在做着噩夢,浮現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幻覺,匯成一個猙獰可怖的瘋狂世界,而這個世界的主宰者就是那個神祕的、嚇人的、半人半獸的孩子。
那孩子已經四周歲了,可還不會走路,話只會講一個“給”字;他天性兇惡狠毒,貪得無厭,如果他要什麼東西而不拿給他的話,他就會像猛獸一樣大聲嗥叫,把兩隻手伸向前面,十根手指兇猛地蜷曲着。他像畜生一樣,生性邋遢,屎尿都徑直拉在身下的褥子上,而每回替他換褥子不啻爲一場災難:他以一種惡毒的狡獪,等母親或者姐姐朝他傴下身來,看準時機,舉起兩隻手,狠命地揪她們的頭髮。有一回,他還咬了姐姐娜思佳一口;娜思佳把他按倒在牀上,毫不憐憫地揍了他很久,彷彿揍的不是人,不是孩子,而是殘暴的野獸;自打那一回起,他就喜歡咬人了,而且常常齜牙咧嘴地嚇唬人,就跟狗一樣。
喂他喫飯也同樣是件不好受的事。他既貪饞又性急,同時又不善於控制自己的動作:他抓過碗來,總是一口氣就喫得一乾二淨,結果噎住了,透不過氣來,便用蜷曲的手指猛揪自己的頭髮。他的長相醜陋得怕人,腦門很小,可臉盤卻又寬又長,就跟成人的一般,而且神情呆滯,但是頂住這顆腦袋瓜的肩膀卻又窄又小,還完全是孩童的。他的腦袋和軀幹不相稱得到了荒誕的地步,叫人一見就感到驚恐和害怕,使人覺得這是一個孩童忽發奇想,戴上了一副猙獰可怖的大假面具。
神父的妻子心痛欲碎,便故態復萌,又開始縱酒。她狂飲無度,喝得不省人事,甚至病倒了,然而烈酒並不能把她從那個由罕見而且可怖的半人半獸所主宰的鐵箍中解脫出來。她又像過去一樣,想借伏特加來勾起對夭折的長子的摧肝裂肺的回憶,然而記憶已不復存在,她的腦袋沉重,僵死,一片空虛,怎麼也回想不起亡兒的音容笑貌。她絞盡腦汁地去追憶那個文靜的小男孩的可愛的臉蛋,唱他在世時唱過的那些歌謠,模仿他當年的笑容,設想着他被沉默的河水嗆死時的慘狀。可是她剛剛覺得亡兒已近在咫尺,唾手可及,心頭剛剛燃燒起求之不得的偉大的痛楚,突然,在她的視覺和聽覺還未及覺察的情況下,這一切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而在她那冰冷的、僵死的、空虛的腦袋裏,又出現了白癡像假面具那樣猙獰、呆滯的臉。於是神父的妻子覺得,這是她第二次失去長子瓦夏,第二次把他埋葬,而且埋得很深很深。她真想砸碎自己的頭顱,因爲牢牢地主宰着她頭顱的是那個異己的、可憎的痴兒的形象。她害怕得在屋裏團團打轉,一邊向丈夫呼救:
“瓦西里!瓦西里!快來啊!”
瓦西里神父走了進來,默默地坐到燈光照不到的昏暗角落裏,一副無動於衷、漠不關心的神態,彷彿他壓根兒沒聽到她呼救,不知道她喪失了理智,不曉得她心裏是那麼怔忪懼怕。他坐在那裏,看不清他的眼睛,只看到在沉甸甸的高突的眉骨下面,有兩個木然不動的深深的黑洞,這對黑洞使他枯瘦的臉像是骷髏。他用一隻瘦骨嶙峋的手托住下巴,就這麼泥塑木雕似的坐着,始終令人壓抑地一語不發。他妻子終於不再害怕,以一種瘋人的勤奮勁,動手把通往白癡那間屋子的房門牢牢堵住。她把幾張桌子和好些椅子拖到門旁,把枕頭和衣服也統統扔到那裏,可她覺得這還不足以堵住那扇房門,便以醉酒的人所特有的蠻勁,把一口沉重的老式五斗櫃拽離了原來的位置,向房門前拉去,那口五斗櫃一路在地板上磕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