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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了?你最好坐下。”我說。
可是他站在那兒,毫無效果地收拾着自己,同時默不作聲地瞅着我。於是我不由得從石頭上站起來,身子搖搖晃晃地盯着他的一雙眼睛——從中看到的,是無限的恐懼和瘋狂。大家的瞳孔都變小了——而他的兩個瞳孔卻都擴大到整隻眼睛;通過這兩扇巨大、黑色的窗子,他看到的,該是怎樣一片火的海洋!也許我覺得他的目光裏或許只有死亡——可是不,我沒有錯:在這兩個烏黑無底的、由細小的橙黃色圓圈圍着的像鳥兒那樣的瞳孔裏,表現出比死亡、比對死亡的恐懼更多的東西。
“你走開!”我邊後退邊叫嚷,“你走開!”
接着,他便好像只等我開口說話那樣——這個還是那麼魁梧、叉開着四肢和默不作聲的人,他向我撲過來,把我撞倒在地上。我哆哆嗦嗦把被壓住的兩隻腳掙脫出來,一跳而起,想逃跑——離開人們到一邊去,到太陽曬着的沒有人的和正在顫抖的遠處去,這時左邊山頂上傳來轟隆一聲射擊,然後又是兩下,那聲音慢慢的,聽起來像迴音。頭頂上有個地方,爆炸了一枚榴彈,同時響起人數衆多的歡樂的尖聲嚷嚷、吶喊和呼叫。
我們的退路被截斷了。
已經不再感到要命的炎熱了,那種恐懼和疲勞也消失了。我的頭腦是清清楚楚的,思想明確而尖銳;當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正在集合的部隊時,看到人們的已經變得開朗的和好像是高興的臉,聽到他們嘶啞而大聲的說話、命令和嬉笑聲。太陽好像升得更高了,爲了不妨礙我們,它變得暗淡了,靜悄悄的了——空中又爆炸了一枚榴彈,同時傳來一陣像巫婆發出的歡樂的尖叫。
我走了過去……
<strong>片斷二</strong>
……差不多全部的馬匹和炮手。第八連那邊也是這樣。在我們第十二連,到第三天快結束時,只剩下三門炮了——其餘的都被摧毀了,還剩下六名炮兵和我一個軍官。我們已經二十個小時沒有睡覺,沒有喫過一點東西;三天三夜了,惡魔般的轟鳴和尖叫像瘋狂的烏雲緊緊包圍着我們,把我們和土地、和天空、和自己的人們分隔開來——於是我們幾個活着的人,像夢遊者似的在遊蕩。死去的,他們安安靜靜地躺着,而我們則在活動,幹着自己的事情,說着話,甚至還笑——像夢遊病人一樣。我們的活動是自信而迅速的,命令清楚,執行準確——但要是突然問每一個人他是誰,在他稀裏糊塗的頭腦裏未必能找到答案。好像是在做夢,所有的面孔似乎老早就認得,以前老早就知道;可是當我開始凝神注視某一張臉或某一門炮,或者聽到轟鳴的時候——所有這一切又以各自的新穎和無窮的神祕莫測使我感到驚訝。夜幕不知不覺間降臨了,而且我們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楚它便感到奇怪起來:這夜它到哪裏去了?太陽怎麼又在我們頭頂上燃燒起來了?只有從到來的一些人那裏我們才弄清楚,戰鬥正在進入第三個晝夜,但又立刻把這事兒忘了:我們感到奇怪了,這全都是在同一天,沒有結束,沒有開始,它忽而昏暗忽而明亮,卻同樣不可思議,同樣盲目。所以我們這些人當中沒有人怕死,因爲誰也不明白什麼是死亡。
我不記得在第三夜還是第四夜,我靠在胸牆上才一分鐘,而且是剛閉上眼睛,頭腦裏便出現了那個既熟悉又不尋常的景象:一小片淺藍色的壁紙和我的小桌子上那隻因爲沒人用而落滿灰塵的長頸玻璃瓶。還有在隔壁一個房間裏——我看不見他們——好像待着我的妻子和兒子。不過現在我的桌子上點着一盞帶綠色罩子的燈,這就是說,現在是傍晚或夜間。這景象一動不動地停留在那兒,我則長久而非常平靜、非常仔細地在觀察,看那燈光怎樣在長頸瓶的玻璃上嬉耍,而且邊看邊想:兒子爲什麼沒有睡覺,已經是夜晚了,是他該睡覺的時候了。然後又細看那壁紙,那上面所有的彎彎扭扭的圖紋、銀白色的花朵、格子和管子——我從來不曾想到我對自己的房間知道得這麼清楚。有時我睜開眼睛,便看見黑黝黝的天空帶着片片紅色的火光,於是重新閉上眼睛,又重新端詳壁紙、閃閃發亮的長頸玻璃瓶,並在心裏想:兒子爲什麼不睡覺,已經是夜晚了,他也應該睡覺了。有一次,一枚榴彈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爆炸了,我的兩條腿被什麼東西搖動了一下,有人大聲在嚷嚷,嚷得比爆炸聲還響亮,我於是想:有人被打死了!但是我沒有站起來,而且沒有使眼睛離開那藍兮兮的壁紙和長頸玻璃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