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不過,這種惡念——伴隨着極其恐怖的殘酷的惡念——此刻並沒有在他腦際形成明確的形狀。所謂男性侵犯女性的極端罪惡究竟是什麼呢?比如與神戶的少婦和十四歲的娼妓所幹的事,在漫長的人生中,只是彈指一揮間,轉瞬即消逝得渺無蹤影。與妻子結婚、養育女兒們等等,表面上被認爲是好事,但是在時間的長河裏,在漫長的歲月中,江口束縛了她們,掌握着女人們的人生,說不定連她們的性格都完全被扭曲了。毋寧說這是一件壞事。也許人世間的習慣與秩序,使他們的罪惡意識都麻木了。
躺在熟睡不醒的姑娘身邊,無疑也是一種罪惡吧。如果把姑娘殺掉,罪惡就更明朗化了。勒住姑娘的脖子、捂住她的嘴和鼻子使她窒息,似乎也不難。但是,小姑娘熟睡中張着嘴,露出了幼嫩的舌頭。江口老人如果把手指放在那上面,這舌頭可能會像嬰兒吸吮乳頭那樣卷得圓圓的吧。江口把手放在姑娘的鼻子下和下巴頦上,擋住了她的嘴。老人一放開手,姑娘的嘴脣又張開。睡着了,即使嘴脣微張也十分可愛。老人由此看到了姑娘的青春。
姑娘太年輕,反而使江口的惡念在心中搖盪。不過,悄悄到這個“睡美人”之家來的老人們,恐怕不只是爲了寂寞地追悔流逝的青春年華,難道不是也有人爲了忘卻一生中所作的惡而來嗎?介紹江口到這裏來的木賀老人,當然不會泄露其他客人的祕密。大概會員客人爲數不多。而且可以推察到在世俗的意義上,這些老人們是成功者,而不是落伍者。然而,他們的成功是作惡之後獲得的,恐怕也有人是通過不斷地作惡才保住連續的成功。因此,他們不是心靈上的安泰者,毋寧說是恐懼者、徹底的失敗者。撫觸着昏睡不醒的年輕女人的肌膚,躺下來的時候,從心底裏湧起的也許不僅僅是接近死亡的恐懼和對青春流逝的哀慼。也許還有人對自己昔日的背德感到悔恨,擁有一個成功者常有的家庭的不幸。老人中大概沒有人願意屈膝膜拜,企求亡魂,而寧願緊緊地摟住裸體美女,流淌冰冷的眼淚,哭得死去活來,或者放聲呼喚。然而,姑娘一點也不知道,也絕不會醒過來。老人們也就不會感到羞恥,或感到傷害了自尊心。這完全是自由的悔恨,自由的悲傷。這樣看來,“睡美人”不就像一具殭屍了嗎?而且是一具活着的肌體。姑娘年輕的肌體和芳香,可以給這些可憐的老人寬恕和安慰。
這些思緒如潮湧現的時候,江口老人靜靜地閉上了眼睛。至此的三個“睡美人”中,今夜這個年紀最小、未有絲毫衰萎的姑娘,忽然誘發了江口這樣一些思緒,這也有點奇妙。老人把姑娘緊緊地抱住。此前他避免接觸姑娘的任何地方。姑娘幾乎被老人整個兒摟在懷裏,力氣全被剝奪,毫無抵抗。她個子細長,纖弱得可憐。她雖然沉睡着,但大概能感受到江口的舉動,閉上了張着的嘴脣。突出的腰骨生硬地碰到了老人。
江口尋思:這個小姑娘將會輾轉度過怎樣的人生呢?就算沒有獲得所謂的成功和出人頭地,但究竟能不能安穩地度過一生?但願她今後在這家客棧裏安慰和拯救這些老人所積下的功德,能使她日後獲得幸福。江口甚至想:說不定就像從前的神話傳說那樣,這個姑娘是一個什麼佛的化身呢。有的神話不是說妓女和妖女本是佛的化身嗎?
江口老人一邊溫柔地抓住姑娘的垂髮,一邊試圖懺悔自己過去的罪孽和背德,以求得心靈的平靜。可是浮現在心頭的卻是過去的女人們。使老人感到慶幸的是自己所想起的,並非與她們交往時間的長短、她們容貌的美醜、頭腦的聰明或笨拙、人品的好壞。比如神戶那個少婦,她曾說過:“啊,像死一般地睡着了,真的像死一般地睡着了。”他想起的是這樣的女人們。這些女人對江口的愛撫,有一種忘我的敏感反應和情不自禁的欣喜若狂。與其說這取決於女人的愛之深淺,不如說是由她們天生的肌體決定的。這個小姑娘不久之後成熟,將會是怎樣的呢?老人邊想邊用摟着姑娘後背的手撫摩她。但這種事無法預知。先前江口在這家躺在妖婦般的姑娘身旁,曾尋思道:在過去的六十七年間,自己觸摸到的人性的寬度有多寬,性的深度有多深呢?這種尋思使他感到自己的耄耋,但是今晚的小姑娘卻反而活生生地喚醒了老人過去的性生活,這真是奇妙。老人把嘴脣輕輕地貼在姑娘合閉的雙脣上。沒有任何味道,是乾澀的。似乎沒有味道反而更好。江口想:也許沒有機會與這個姑娘再次重逢了。當這個小姑娘的兩片嘴脣爲性的體味溼潤而嚅動的時候,也許江口早就過世了。這也不必感到寂寞。老人把親吻姑娘雙脣的嘴脣移開,又吻姑娘的眉毛和眼睫毛。姑娘大概覺得發癢,她的臉稍微動了動,把額頭挨近老人的眼前。一直合着雙眼的江口,把眼睛閉得更緊了。
眼簾裏浮現出撲朔迷離的幻影,復又消失。不久,這幻影隱約成形。好幾支金黃色的箭從近處飛過。箭頭帶着深紫色的風信子花,箭尾帶着各種色彩的蘭花,美極了。但是,箭飛得這樣快,花難道不會掉下來嗎?不掉下來,真是怪事呢。忐忑不安的思緒使江口老人睜開了眼睛。原來自己開始打盹兒了。
放在枕頭下面的安眠藥還沒有喫。看看藥旁邊的手錶,時針已指向十二點半。老人將兩片安眠藥放在手心上,今晚沒有遭到耄耋的厭世和寂寞的夢魘的侵襲,所以捨不得就這樣入睡。姑娘呼出安詳的氣息。人家給她服用了什麼,還是給她打了什麼針呢?毫無痛苦的樣子。安眠藥的量可能很多吧,也許是輕度的毒藥。江口想像她那樣深深地沉睡一次。他悄悄地離開被窩,從掛着深紅色天鵝絨帷幔的房間走到隔壁房間。他打算向這家那個女人索要與姑娘服用的同樣的藥,他按響了電鈴,鈴聲響個不停,使人感到這家裏裏外外有一股寒氣。深更半夜讓這祕密之家的呼喚鈴聲總響個不停,江口也有點顧忌。這裏是溫暖地帶,冬日的敗葉還萎縮地殘留在樹枝上。儘管如此,庭院裏不時隱約傳來風掃落葉聲。今夜拍擊懸崖的海浪也很平靜。這種無人的寂靜,使人覺得這家宛如幽靈的宅邸,江口老人覺得肩膀冷得發抖。原來老人只穿了件浴衣式的睡衣就徑直走了出來。
回到密室,只見小姑娘雙頰通紅。電熱毯的溫度早已調低,大概是姑娘年輕的緣故吧。老人又貼近姑娘,暖和自己的冰涼。姑娘暖和地挺起胸脯,腳尖伸到榻榻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