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洛伊·山多爾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h3>1</h3>
從巴黎到世界,道路筆直:需要的只是抬腿啓程……有一年春天,我去大馬士革旅行。我搭乘一條破輪船在地中海的港口間漂泊了三個月,之後抵達布列塔尼的一座小漁村,在那裏一直逗留到大雨瓢潑的秋季。在這個春季旅行和布列塔尼的長夏之後,我突然從秋天開始工作。我回到巴黎的住所,就像學會說話的孩子,無拘無束、毫不膽怯地表白自己。這種“無拘無束”的感覺很難闡述。我不能把它稱作“體驗”,因爲我並不瞭解在心靈深處釋放這股自然洪流的精神過程,並不瞭解化解所有疑慮與戒心的、幾近厚顏無恥的寫作和表達本領。我知道,我記下的文字並不完美,含混不清,形式鬆散——但是意願與決心已使我對這種內源的強迫無力抵抗。我寫了一本書,寫得並不好。我在寫作過程中遇到了許多之前從未遇到過的物質、形式和語言的阻力。這些阻力讓我意識到,在此之前,我只是在霧裏、風裏、暗夜裏歷險,跟迷霧搏鬥——現在,一切全都隱約若現,已經天光大亮,我從青年時代搖擺不定的維度墜回到地上;我跟物質現實發生了衝突,腳下絆到了可摸、可觸的實體般阻礙。
即便如此,我記得在大馬士革的一天清晨,有一個問題毫無“預警”、那麼明晰、簡單、冷峻、無可迴避地擺到我眼前:“應該做一點什麼?”彷彿有誰高聲讀出我腦際此時此刻的所思所想……我經歷的那個清晨已經過去了好多年;但直到現在我都能看到那座白灰牆環繞、種了桉樹和橄欖樹的庭院,看到擺在鋪有條紋桌布的桌子上的蜂蜜罐和攤在茶杯旁的一份《貝魯特報》。大概在清晨七點鐘,已然陽光如瀑,這座搖搖欲墜的東方旅店的庭院一片寂靜,是那樣的寂靜,我以前從未感受到過;大毀滅的寂靜,突如其來、毫無緣由的幸福感,彷彿你一下子明白了:生活爲你安排了什麼,或爲你設置下什麼障礙。即使愛情的銷魂瞬間,也未曾賜予我如此徹底的幸福感。這不是別的,這是光明,藉着這束光的光亮,你一下子看到了生命的風景——在那短短的一刻,你看到了在兩次毀滅之間的生命。在大馬士革,類似的事發生在我的身上。數學家龐加萊[301]記錄說,他曾花許多年時間解析一個幾何學問題,但殫精竭慮也未能獲得任何進展,直到“一天早晨他登上一輛公共汽車,因爲他想去卡昂[302]旅行”——這時候,就在他踏上公共汽車踏足板的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什麼,就在他幾乎沒想這個問題的剎那,竟然高興地找到了答案,旅行中他也沒再多想這個問題,就像一個人在背心口袋裏找到以爲丟失了的懷錶;幾個月過後他才坐下來,如釋重負地解析了這個複雜方程式……如果有誰沒在工作中遇到過這樣的瞬間,說明他未跟生活和世界建立起真正的關係,他錯過了生命中一個難以解釋的巨大曆險。這種“歷險”就是工作:一個人總有一天會“遇到”它……大馬士革的清晨,並沒給我留下別的記憶,只有我記下的幾樁小事;的確,我記得那次“體驗”發生時的場景,格外清晰地看到那個庭院、蜂蜜一樣金黃色的陽光和黑如瀝青的陰影;但是,這就是我關於這宗真實體驗的所有證據。我朦朦朧朧地看到自己在許多羽翅中間;我已經不記得當時我在想什麼了。我也忘掉了那一閃而過的瞬間:我生活在那個鬆散的時間維度裏,分鐘和小時都喪失了它們自身的價值。就在這樣的一個瞬間,一道明耀的光束投向心靈的風景;我們看到了在此之前隱在朦朧之中的新領域,看到風景中有衆多熟悉的人物。
我在東方流浪時獲得的那種莫名、乏味、平靜無瀾的“體驗”,讓我發現了我應該謹慎啓程的方向,我該朝那裏走去的人、路和方法……很長時間我們都以爲,我們熟知自己的慾望、傾向和脾氣的天性——因爲在這樣的瞬間裏,刺耳的喧囂提示我們(因爲寂靜的弱音也能像強音一樣刺耳):我們所生活的地方,跟我們喜歡生活的地方截然不同;我們所做的事情,跟我們真正會做的事情截然不同;我們尋求另一類人的寬恕或激怒他們,我們冷漠、耳聾地住在遠方,遠離那些我們真正渴求並與我們命運直接相關的人們……那些聽不到命運提示的人,會永遠活得粗陋,懵懂,偏離正軌。這並不是夢,也不是“白日夢”——某種疾風暴雨般的精神狀態提示我們,什麼纔是我們生活中的真實之物;什麼纔是屬於我們的東西,我們的任務,只有我們擔負的義務,我們的宿命。這些瞬間顯示出:什麼是生活中的個體之物?什麼是在普通人的命運和苦難中屬於自身個體的獨特內容?我從來未曾冥思苦想,從來沒尋求過這樣的瞬間,我只是懷着夜遊神的平靜聽從指令。這是另一種夢,是在睡眠與清醒背後呈現的幻影,它有時提示我們關注那些跟我們有着某種關聯的人,關注工作或友情的羣體,關注那些我們在她們身上尋找愛的女人;假如我聽從無聲信號的指引,我永遠不會迷路。
關於這種“經驗”,實在難以用語言表述。關於那次東方之行,我只能喚醒這一點點記憶。後來,我又曾到那一帶去過,我曾去尼羅河畔的蘇丹旅行,到過喀土穆[303],無所事事地待在耶路撒冷,站在黎巴嫩的山頂舉目眺望;但是,我在第一次東方之行途中,在大馬士革的清晨意外感受到的那股令人直起雞皮疙瘩的幸福感,我在別的任何地方都沒有遇到過,再也沒有。後來,我遇到的多是些花裏胡哨的異國情調、民間原始素材和護照上的漂亮印花……後來,我再沒看到過這樣令我流連忘返的風景,再沒看到過一座這樣吸引我前去居住的城市。“我學會了”旅行,就像掌握了一項常規技術,我懂得了如何卓有成效地思考和感受;但是,無論多麼激動人心的風景,再也沒能給過我像在第一次東方之行途中感受到的那種幸福的眩暈。我越來越少感到旅行是那種有計劃、按行程的既定行動;就是在今天,對我來說也一樣,離開一個熟悉的地方,要比抵達一個陌生之地更重要。這種複雜的不忠,就像一種疾患,決定了“我的人格”,決定了既讓我痛苦又使我成爲“我”的缺點和能力,也影響到我的旅行,爲我制訂出行程表。不忠者不僅對愛情不忠,還對城市不忠,對河流不忠,對羣山不忠。這種偏執傾向要比一切道德公理都更加強大。我“欺騙”城市,就跟欺騙那些事後偶會思念的女人一樣;我計劃去威尼斯住幾個月,但第二天我就從那裏逃走,突發奇想地投宿在某座雜亂無章的末流小城,隨後一住就是幾個星期……一個人對於各種關係的態度都是一樣的;他對“小世界”不忠,也肯定會對大世界不忠。倚在輪船的扶欄上,或靠在列車的車窗上,在我的精神行囊裏裝滿了“鄉愁”;面對世界的美麗我頂禮膜拜,慷慨陳詞,可我憂傷而內在的理智卻提醒說,我的陶醉、我的鄉愁和我的激情是戲劇化的,是演出來的,事實上眼前的風景與我無關,我並不渴望去任何地方。家鄉只有一個,那個講匈牙利語的地方。跟文字命運相系的人不可能有別的家鄉,只有母語。過了一段時間,我只懷着戲劇化的熱忱和責任性的陶醉進行旅行。
我在青年時代做狂人、海盜式的旅行,感覺就像在世界上窺尋一頭獵物,懷着野蠻人的激情、幼稚者和征服者的貪婪將山川風景和街巷旮旯都掠入記憶。然而,從青年時代的旅行中殘留下的記憶,很快就變得模糊褪色。有朝一日,心靈踏上旅途,世界一片混亂。我們未經思考、沒做準備、身不由己地踏上冒險之旅,即便是啓程去印度,對我們來說也像做一次沒多大花銷、抬腳就走的週末郊遊。內心不羈的不忠者,會隨着時光的流逝變得謹小慎微,一張貼在旅行社櫥窗內暗示他旅途無限的招貼海報,差不多就能讓他滿足了。
<h3>2</h3>
倫敦,曾是我巴黎歲月的星期天。最初,我只敢穿過海峽[304]待一兩天,小心翼翼地在市中心散步,在飯館和博物館裏張着嘴愣神;熬過兩三天的孤獨之後(噢,那是黏稠、徹底、令人難忘的倫敦的孤獨!),我在星期一早晨踉踉蹌蹌地趕回巴黎。這條几小時航程的狹窄水路距離並不長,但將我遠遠帶離了熟悉的世界,彷彿去的是開普殖民地[305]。我喜歡旅途中那種冒險式的隨意,喜歡乘氣派的“英國列車”穿越諾曼底風景——在這條鐵路線上,法國人裝備了至今爲止最特別、最時髦的列車車廂,在餐車內提供經過精挑細選的美味菜餚,列車員和檢票員用折磨人的禮貌接待乘客。拋開許多世紀以來永恆不變的反感不說,唯一能讓法國人在心裏服氣地默認其優越地位的文明之邦,就是英國!我經迪耶普[306]旅行,因爲那條線上的火車票便宜一些。我喜歡在黎明啓程離開巴黎,聖拉扎爾火車站嘈雜無序,停滿了“帝國氣派”的雙層列車,來自周圍地區的公務員和工人組成了一股灰色的人流湧進巴黎,雖然人流中的每個“個體”都很聰明,但他們循規守紀,秩序井然。我喜歡倫敦列車的風馳電掣,喜歡回家的英國遊客的含蓄內斂,在他們的寒暄、舉止和沉默中可以察覺到他們逐漸變爲英國人的細微變化;列車每駛出一公里,每朝英倫海岸靠近一些,都能感覺到他們不僅在變爲英國人,而且開始變得自閉……在迪耶普,列車緊貼着街道疾馳,駛向港口,駛向燒廉價煤、早該淘汰了的海峽客輪;當我們走上輪船的甲板,另一個世界在眼前展現,那是神祕的英倫世界。突然,一切變得更安靜,更有序,更傷感。船來了,服務員端來熱湯,駛離迪耶普才五分鐘——還能看到繁華岸邊的大飯店,大肚子的諾曼底人在那裏用勺子品嚐龍蝦湯,喝高檔紅葡萄酒!——乘客們已經喫上了地道、難喫的飯菜,冷凍羊肉澆綠色的薄荷汁,餐廳裏充滿了羊羶味,麪包又幹又沒味,葡萄酒很貴,而且是假的;感覺已經到了英國。乘客們跟平時不同,他們悄聲地談話;跑堂也跟平時不同,比法國跑堂更彬彬有禮,但似乎有更強的自尊心。空氣中飄浮着弗吉尼亞菸草甜膩嗆人的味道,船上的茶也很香,香得醉人……我喜歡在陽光下抵達白礁石的海岸,海峽的浪濤無情地拍打,小船顛簸,英國孩子們用很內行的吶喊估測船速;我喜歡看大海的深藍色,距離福克斯通[307]或紐黑文[308]還有半小時的路程,海岸已經微光閃爍,巨大的輪船從帝國港口駛出,朝殖民地駛去,陽光燦爛,海峽的風又冷又鹹,無情地刮在我們臉上。英國人裹着頭巾和防水外套,全都聚集到甲板上,簡直像儒勒·凡爾納小說裏描述的環遊世界回來的菲利亞斯·福克[309];他們嘴叼菸斗,舉着望遠鏡朝海岸眺望,臉上掛着微笑……骨瘦如柴的老婦們也滿臉微笑,海風吹拂面紗,在她們尖削的下巴周圍飄擺;年輕人則玉樹臨風,故意繃緊他們柔韌、動人的身體曲線;所有人都在交談,相識。在不遠的海岸,在白色礁石與藍色海水交界的地方,那裏就是英國了。回家竟是如此這般地令人興奮,就連每天沿着這條航線往返於島嶼和大陸之間的跑堂、水手也都一樣。在英國客輪上,在抵達碼頭的半小時前,人們可以感覺到這條海峽不僅是島嶼和大陸的天然分界,還有着其他更多的意義。另一個世界令人心如鹿撞地從那裏展開,在石灰礁岩的背後,那裏的一切都跟大陸人知道、喜歡和希望的不同,那裏有另一種公正,另一種尊嚴,另一種味道的啤酒和另一種天性的愛情,這種不同是如此地令人震驚,彷彿從迪耶普穿過海峽的遊客們選擇的是一條几星期之久的遠洋航程;但實際上並沒有那麼久,就在兩個小時前,我們還在大陸上跟法國跑堂爭吵。在這裏,離福克斯通還有半小時的路,已經沒有任何人跟跑堂爭吵。乘船旅行的都是紳士:乘客是紳士,司爐是紳士,刷盤子的也是紳士。他們是那樣與衆不同,那麼不可思議地都是紳士;他們的神經以另一種方式接納所聽到的話語,緩慢地辨析隱在詞語概念背後的道德觀和內在含義,有的時候,他們過了半個小時才做出回答,這時候提問的人早就忘了自己剛纔的好奇……但是現在,在抵達紐黑文前的最後半小時裏,每個人都大聲講話。他們從世界回到自己的家,從他們在別處的帝國疆土,從印度、澳大利亞或加拿大,他們進行了征服,簽訂了貿易協約,遊覽了風景,肺裏飽吸了新鮮空氣;現在他們馬上將坐進島上某棟煙熏火燎的老屋裏,遵守他們自己的島國文明法規,不只在他們的行動上,而且在他們的神經內、慾望裏、思想中也都自覺自願地隱祕順從……他們回家了。沒有人會像英國人這樣聲勢烜赫地回家。
英國人只要手頭寬裕,一有閒暇就會帶上積攢的所有英鎊直奔大陸,闖入世界,因爲他們不能忍受家鄉的生活。他們不能忍受,因爲他們感到無聊。他們的無聊是那樣地自成體系,那樣地神志清醒,無聊得全副武裝,糧草充足,彷彿無聊是這個民族的首要職業。假如他們口袋裏有五十英鎊零錢叮噹作響,他們就會立即跑到大陸,追逐陽光,追逐微笑,尋找私生活的另類自由,不用再那般地廳室整潔,窗明几淨;在家鄉,在秩序井然、一塵不染、由俗約慣例和精神恐嚇控制的島國,他們可不敢這樣生活……對英國人來說,由於這種自由的匱缺,生活有時不堪忍受。他們奔向陽光普照的風景,奔向大陸或大陸城市匠氣的日光,奔向裏維埃拉,奔向殖民地國,因爲他們是世界上最自由的民族,千百年來他們一次又一次地用鈔票從魔怪、嗜血、殺人的國王們手中購買自由。金融城[310]用鈔票買下幾百年來所有的法律和憲章,他們買下市民階層的自由,並在擁有自由權利的領地內建立起文明社會的典範;只是他們在典範般獨有的英國市民文明中,並非總可以無條件地感覺良好……他們懷着自罪感旅行歸來,眼裏閃着羞愧的光亮;他們沉默不語、低眉順眼地踏上島國的土地,因爲他們曾背信棄義;他們回到島上,回到家鄉,繼續在這個純淨、高級、他們所有人都心甘情願爲之獻身的文明中生活,工作;只是他們不能忍受紀律嚴明的無聊日子。只有在這裏會發生這樣的荒唐事:戰後,一位英國貴族在上議會發言,要求政府對生活的無聊採取措施!
低矮、舒適的列車行駛在英國的風景中,從人們的眼神和音調裏,從他們的微笑和檢票動作裏,我能感到那股令人興奮、神祕莫測的英國式無聊撲面而來,我用自己飽經磨難、惶惑不安的大陸人的神經,像抽鴉片煙似的品吸這種無聊。對於大陸人的驚恐症,倫敦是一座療養院,我每隔一段時間就去那裏隱居幾日,我在瀰漫全島的療養院式寧靜中節食,調理,衝冷水浴。我喜歡抵達倫敦,也喜歡離開倫敦。英國人對他們家鄉的情感也大致如此。我喜歡搬運工的風度,當他在維多利亞火車站從我手中接過行李,感覺像一位貴族大叔;我喜歡舒適、高大、老派、鍍金、轎子一樣的包租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