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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是這樣的。”阿貝爾說。
他們已經全身心地投入了進來。他們會跟演員混在一起並不是毫無理由的。比起那些低級的、在妓院裏打着快要吐出來的醉嗝的畢業狂歡派對,演員所準備的這些則顯得更豐富,更有趣。他們可以放心地把自己交給演員。他們癡迷地觀賞着他繽紛的變換。貝拉被演員的大量的纖維線團、色棒、粉撲盒所深深地吸引。阿貝爾想,演員也許還有另一張臉,一張他自己也不曾見過的臉,而今天夜裏他將穿上這一張臉。他忽然想起演員獨自待在他的房間裏,靠在窗前的那半分鐘。寒意沿着他的脊樑躥上他的後背。但是他知道,無論外面有怎樣的寶貝,他也不會離開這裏。這個晚上,他要跟他們一起度過,跟這個小團體一起,跟演員一起;演員不摘下最後的一張假面,他便不會離開。演員此刻坐在鏡子前的樣子:脖子上搭着手巾,臉上有少許胡楂,光頭,嘴裏叼着煙,蹺着二郎腿,手隨意地支在胯上——好像是另一個人種的人,無法知道他的職業,不知道他說什麼語言,從他身上完全看不出他從哪兒來,他可能是做什麼的,他揣有怎樣的目的。他歇着,抽着煙,晃着腿,是那樣陌生。如此之陌生,以至於他們全都有些畏懼地沉默了。這裏的一切都掌控在演員的手裏。牆邊有很多的髮套,很多的命運,和髮套陰影裏吊着的很多人們的特徵;這裏是演員的王國,只消他揮一揮手,龐大的軍團就會湧現出來,有着恐怖面孔的人們從過去,從一無所有中爬出來。演員自傲地、確信地、滿意地微微笑着。他把菸嘴在雙脣間從一邊撥弄到另外一邊。
只有埃爾諾抱着一副有所保留的態度審視着演員。
“你準備幹什麼?”他平靜地問。
演員扔掉了菸嘴。他說: “讓我們行動吧。”然後他跳了起來。
演員讓阿貝爾坐到鏡子前。他把雙臂抱在胸前,他的一隻手指按在下嘴脣上,頭略向後傾,看着阿貝爾。他又走向窗戶,背靠在窗臺上,然後長時間地審視着阿貝爾。好像一個畫家在擺弄自己的模特,他擺了下手,讓阿貝爾轉過身把側面給他。然後,就像一個終於發現了自己正在苦苦尋找的東西的人,他一下子跳到桌邊,從黑色的纖維團裏揪出一小縷,晃着腦袋,吹了一聲口哨。他用兩根手指轉動着男孩的腦殼,深深地驚歎,不時發出一個個“啊,啊”的感嘆音。“我準備幹什麼?”他聲音誇張、好像開玩笑似的問。“我按摩,我做準備。我要辦一個小小的慶典。一個人會什麼他就做什麼!”他找出一個髮絲花白、梳着偏分頭的假髮套,用梳子梳理它。“你變老了,我的孩子。最近這段時間你明顯地老了。是痛苦摧殘了你。”他小心地用梳子把髮套梳成中分。“我想是爲了道別……”他說,“因爲我們可以去找姑娘們了。我們可以去裴多菲咖啡館了。”他把一個棉花團纏在一根火柴棍上,又找出很多瓶瓶罐罐。“坐到鏡子前來。我已經開始看見三十年後的你是什麼樣子。到時候你會想起我。”他突然把髮套按在阿貝爾的頭上,好像一塊磁石一下子吸過去,一個獵物被粗魯地捕獲。阿貝爾整個人都變化了。鏡子裏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從鏡子裏看着他自己和他的同伴們。喫驚的眼睛上方是衰老的額頭。演員用指間夾着炭筆,正給他描畫着眼周。“我的設想是一個小小的慶典……爲了尊重我們所有的人,我所辦的慶典是今後我們每個人都不會忘卻的。有一次我們曾說起過,我們要一起登臺……穿上全副的道具,每個人想到什麼就說什麼臺詞。我所想的是那種很業餘的節目……就是這樣,當然,每個人都自己獨立表演。”他把一撮花白的山羊鬍須粘在阿貝爾的下巴尖上,又把它扯掉,丟到一邊,然後試着爲他在下巴兩側粘上鬍鬚。“這個時刻來到了。所有的戲服都任由你們差遣。舞臺也是。這所有的道具。觀衆席是空的。我們就爲我們自己演。就我們,可以一直到早上,我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今天晚上,這所劇院,這觀衆席,這舞臺,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們的。”他嬉笑着。最後他決定使用臉側的鬍鬚。他把兩道花白的、細長條的鬍鬚粘在阿貝爾的兩隻耳朵旁。甜甜的膠水味充滿了整個房間。“這樣並不賴,”他說,然後他滿意地望着阿貝爾,“嘴脣要薄一些……這裏要有些失望。然後這裏要有些疑惑。然後這裏……辛苦了我的小天使,我就好了……有一些徹悟和傲氣,某種無能爲力的原諒與釋懷。”在他的手下,阿貝爾每刻都在變化着。男孩們站在阿貝爾身後,安靜地看着他。“不是戲法,不是巫術。”演員說道,他用梳子和炭筆,以幾個非常快速的動作在他的臉上畫着。演員調整着阿貝爾的髮絲。一道道筆畫軟化了阿貝爾臉上硬朗的線條。“我並沒有和魔鬼達成什麼協議,”他刷着他的眼睫毛,“只是手巧和我的專業知識。你的鐘表往後撥了三十年。我們終於好了。”他把手巾夾到腋下,把梳子別到耳後,以一個費加羅注的動作深鞠了一躬。“先生們,請用掌聲鼓勵一下。有請下一位。”
阿貝爾猶豫不決地站起身。身後的男孩們往後讓開了一步。演員已經在瞅着埃爾諾了。“冰冷的心,綠色的膽——陰謀的刺,蛇的信子,在哪裏現出駝峯的位置。至少你會長出一個瘤子。注”他把埃爾諾按到鏡子前。阿貝爾站在角落裏,雙手背在背後。假面裏有一種讓人平靜的東西。人可以活在它的後面,可以隨便去想什麼。他看着迪波爾,得意地微笑着。大家笑着把他圍在中間。獨臂小子好奇地嗅着阿貝爾,圍着他轉。迪波爾睜大眼睛看着他。阿貝爾笑起來,從夥伴們的臉上他看出來,就連他的笑容現在也變化了;他們嚴肅地、驚奇地望着他。“我們把大自然給提前了,”演員說,他完全沉浸在了工作裏,“並且我們改進了它。僅此而已。你們的成熟度,”他把火紅色的假髮戴在埃爾諾的頭上,“這纔是我想強調的。如果長大了,那就長大吧,”然後他用猩紅色的鬍鬚蓋住了埃爾諾嘴脣上方、長着雀斑的條形地帶,“然後承擔後果。大師手中的筆刷是由本能來驅動,不過他的老師卻是學習、注意力和吸取經驗。我說了你是駝背吧。”他用兩隻手捧住埃爾諾太陽穴的位置,把他的頭向後仰去,然後深深地看進他的眼睛。“小怪物。現在我剝掉你的皮,然後把蛇蛻下來的皮給你粘上,做你的新皮。”他用兩根手指按下埃爾諾的眼皮,然後衝他們擠了下眼睛。
當演員去了他自己的更衣室,他們踟躕地審視着彼此;但是沒有一個人想站到鏡子的前面。在新的環境和新的外形裏,人們可以以如此驚人的速度習慣他們自己。遺憾的是這些戲服並不是那麼合身:比他們自己的尺寸都要肥,他們的手和腳都淹沒在那些很肥的遮蓋佈下面。只幾分鐘的光景,他們都長大了,也變胖了。埃爾諾倚在手杖上,站在桌子前面,彎腰駝背。在他的老式披肩下面,他尖尖的駝背高高地隆起。一縷縷紅色的頭髮從戴在他頭上的高禮帽的下檐垂下來,垂在他的額頭上,老款的燕尾服和絲綢制的及膝褲子垮垮地墜在他單薄的身上。在他的鼻翼旁安了一枚黑色的、長着毛的瘊子。他眼周的皺紋很深,小小的眼睛裏閃着陌生的困擾、憤怒和抗爭,他嘴角不愉快地彎曲出苦澀的、備受折磨的線條。阿貝爾低聲、鄭重地說: “生活教會了我要熱愛真理。那高於一切的真理。”“還是繫上你的褲子吧。”埃爾諾回答道。因爲急促,他們把衣服穿得凌亂。阿貝爾合攏上他紅色的袍子。貝拉——半身赤裸的西班牙水手男孩——頭頂裹着頭巾,額頭上溼漉漉地貼着性感的發縷,用手撐着胯坐在窗臺上。獨臂小子隱藏在他身上的那件古羅馬時期無袖長袍的一道道褶縫裏。他坐在桌子上,踏着繫帶拖板鞋,光着的腳前後晃着,額頭上纏了布帶子。他自傲地、受傷地望着前方,帶着庶民西維奧注的自傲,那個人同樣是把自己的一隻胳膊奉獻給了國家,不過對此舉勞約什並沒有什麼好的看法。
“羅馬,”他說,“我失去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