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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兒仨趁亂衝出關家窯,跑得滴溜甩掛,連呼哧帶喘,帽子也歪了,衣襟也開了,涼颼颼的天,鼻窪鬢角卻是熱汗直流。跑到高處轉頭觀望,但見風威火猛,屋瓦炸裂,潑水成煙,老關家的宅院莊田變成了一片火海。血蘑菇胸膛中的一顆心,直似斷線的風箏,忽高忽低沒個着落。白龍則是心裏發虛,自言自語地嘀咕:“咱這個婁子捅大了,瞞着大當家的攜帶槍馬下山,火燒關家大院,只怕瞞不住啊!這倒在其次,要命的是大牲口、大車扔在關家窯沒搶出來,多半也給燒沒了,咋跟大當家的交代啊?”土匪最看重的兩樣東西,一個槍一個馬,槍是土匪的膽,馬是土匪的腿,也可以說是土匪的“局底”,所以頂忌諱拐帶槍馬。他們爺兒仨沒經過大當家的允許,擅自帶着槍和馬車下山,馬車還沒了,這可咋整?老韃子說:“咱大當家的喫順不喫戧,上了山你倆誰也別吱聲,我先去跟大當家的認個錯兒,且看他如何發落。”
老韃子帶着血蘑菇、白龍上了孤山嶺,來到分贓聚義廳,當着綹子裏四梁八柱的面,跪在地上稟告大當家的,把前後的經過一五一十說了一遍。
“只因關家老祖宗心腸歹毒,不肯放過血蘑菇,三番五次以紙狼狐置血蘑菇於死地,我才擅作主張,帶着白龍和血蘑菇趕了馬車下山,扮成販煙的客商混入關家窯,想趁夜毀了供奉紙狼狐的香堂。怎知關家老祖宗用油燈砸血蘑菇,意外引起火頭,關家大院及周邊莊田,還有我們爺兒仨帶下山的馬車,均被大火焚燬。萬望大當家的開恩,念在他們兩個小的不懂事,都是我讓他們跟着乾的,是打是罰還是掉腦袋,均讓我一人承擔。”
遲黑子倒沒發火,上前扶起老韃子,當衆說道:“我不讓你們跟血蘑菇說他的身世,就是怕冤冤相報沒完沒了,結果還是沒躲過去。看來火燒關家窯實乃天意,因果上的事,豈可由人計較?按說老關家本本分分,沒幹過坑害老百姓的勾當,咱不興無故禍害人家。可這是血蘑菇家裏的私事,誰家沒個糟心事呢?誰的葫蘆爬誰的架,他自己去做個了斷,山上不便干涉。不過你們不該不聽號令擅自下山,倘若崽子們都這麼幹,咱這孤山嶺豈不亂了套?沒規矩不成方圓,沒五音難正六律,因此死罪可免,活罪難饒,各罰你們一年大餉,下不爲例。”大當家的斷得明明白白,還給山上省了錢糧,四梁八柱和老韃子他們仨心服口服。只是打這兒起,血蘑菇仿若變了個人,終日悶着頭跟在老韃子後面,幹些個燒火做飯的雜活兒,時不常杵山樑子上發呆,誰也猜不透他心裏在想什麼。
天氣一天比一天涼,刀子般的老北風吹光了樹葉子,孤山嶺上灰茫茫一片,眼瞅就要大雪封山了。跟往年一樣,到了這個時節,大股土匪又會下山貓冬。大當家的把人馬集合到分贓聚義廳,先分大餉,大當家的、四梁八柱拿頭份,剩下的崽子按這一年的功過,誰分得多誰分得少,賬房字匠記得一清二楚,錢不夠分就拿東西抵,像搶來的煙土煙槍、皮帽子皮襖皮褥子、金銀首飾之類,按價值分成若干份,各取所得。衆土匪跟過年一樣,一個個眉開眼笑,分完了大餉,喝罷辭行酒,接着就要“插傢伙”。各人下山只帶短槍,把長槍埋起來,埋在什麼地方,只有大當家的和四梁八柱清楚,其餘崽子一概不知。山上的牲口馬匹大夥兒分頭騎走,誰騎走的,誰還得騎回來,如果說轉年上山,分給你的牲口坐騎沒了,你就得拿出相應的財物抵償。約定好轉年開春上山的日子,土匪們下山各奔東西,或者投親靠友,或者去會相好的,或者去“海臺子”找暗娼,還有“拉幫套”的,找夫妻兩口子,仨人明鋪暗蓋,搭夥過日子,喫飯一張炕桌,睡覺一個炕頭。要麼就躲在大車店裏喝大酒、抽大煙,組織賭局,放籤抽紅,總之兜裏有錢,膽子又大,想幹啥幹啥。
老韃子的家在貓兒山,離龍江縣城不遠,年年帶着血蘑菇和白龍回鄉下過冬,家裏頭還有個女人,跟老韃子搭夥過日子。他以前當過跳薩滿的神官,當地人都以爲這爺兒仨每年開春後到外地跑營生,大雪封山前回來,可想不到他們是殺人越貨的鬍子。老韃子爺兒仨不是四梁八柱,往年分到手的大餉,勉強剛夠維持一冬,有時還得去周邊給人家斷病消災。老韃子跳大神,白龍幫兵擊鼓,血蘑菇做金童助威,爺兒仨配合得十分默契。鄉下很多地方不用錢,老百姓拿“高粱小米”當酬勞,隔三岔五掙點兒糧食,倒也足夠喫喝。老韃子蒸小米乾飯最拿手,先把小米淘洗乾淨了,放進高麗大鐵鍋裏,加水煮到米粒兒開了花,用鐵笊籬撈出來裝進小盆,擱鐵鍋里扣上鍋蓋繼續燜熟。盛在碗裏的小米乾飯顆粒飽脹,香味兒賽過大米飯。
擱到往年,他們爺兒仨帶着大餉下山,準是先奔縣城趕大集。關外的大集熱鬧非常,鐮刀鋤頭、刀剪鍋鏟、衣服鞋帽、山楂凍梨、活雞活魚,喫的喝的、穿的戴的,鄉下人常用的東西,在集市上擺得滿滿當當。還有殺豬的,把肥豬捆在板凳上當場宰殺,旁邊放個大木桶,裏頭盛滿滾燙的開水,豬頭砍下來扔進去煺毛。要喫殺豬菜,少不了粉條子和凍豆腐,緊挨着的小攤上順手就能買着。爺兒仨逛上半日,採買些個布料鞋帽、煙茶酒肉,再在縣城裏喫一頓好的,這才把大包小裹拎回家,幾乎是年年如此。
今年可不一樣了,爺兒仨刀頭舔血忙活一年,一個大子兒沒分着,家還是得回。白龍心裏憋屈,嘟囔道:“空着倆爪子下山,這一冬可咋過啊?”老韃子白了他一眼:“別吵吵,不說話沒人拿你當啞巴,只管跟着我走!”這件事難不住老韃子,到了龍江老家,照舊先奔縣城。進了城門洞子,隨着人羣來到十字街心,看東邊一家當鋪,門前掛着幌子,寫着斗大的“當”字,立着旗杆,杆頂挑起兩串木製大錢,懸着紅布飄帶,離老遠就能看見。仨人邁門檻進當鋪,老韃子以前當過劊子手,在金鑾殿上給皇上磕過頭,見識過午門上比饅頭還大的金疙瘩,有一件御賜的黃馬褂,過年時請出來跟祖宗牌位供在一起,平常捨不得穿,擱家裏不放心,塞在包袱裏走哪兒都帶着。如今迫於無奈,解開包袱皮兒,把黃馬褂遞到櫃上,叫了一聲“朝奉”!各地當鋪多爲徽州人所開,徽州管有錢人叫“朝奉”,漸漸成了當鋪掌櫃的稱呼,關外也是如此。朝奉瞄了一眼,鼻子裏“嘁”了一聲:“您往前走兩步吧!”那意思是讓老韃子去別家典當。老韃子問他爲啥不能當?朝奉不耐煩地答道:“這都什麼年頭兒了,誰還稀罕這破馬褂?”老韃子無奈地搖搖頭,收起黃馬褂,又脫下一件皮襖,這件皮襖喚作“烏雲豹”,用沙狐頷下的皮毛拼成,擋風禦寒、油光水滑。有一年下山砸窯,搶來的東西里有這件皮襖,以前這可是往宮裏進貢的寶襖,等閒難得一見,遲黑子覺得老韃子年歲大了不禁凍,便把這件皮襖給了他。關東人講究翻穿皮襖毛朝外,這烏雲豹穿出去太招眼,老韃子在皮襖外面套了件夾襖,風鑽不透、雪打不漏,又輕又暖和,數九寒天渾身冒汗。朝奉頭也沒抬,問了句:“當多少?”老韃子沒含糊,要了個“祖宗價兒”,左手比畫一個八字:“八百龍洋!”朝奉一撇嘴,滿臉的不以爲然,烏雲豹非同小可,這爺兒仨又不像達官顯貴,所以他認定東西是偷來的,故意往下壓價。老韃子不捨得皮襖,可也沒別的招了,經過討價還價,當了龍洋八塊,就這八塊龍洋,那也是相當可觀了。朝奉接過皮襖,高喊一聲:“寫,蟲喫鼠咬,光板無毛,擋風大毛一件,當龍洋八塊!”這也是規矩,多好的東西進了當鋪,賬本上一律要寫“破舊”兩字。老韃子心知當鋪規矩歷來如此,所以那個年頭老百姓纔有一句話“冤死不告狀,窮死不當當”,沒必要跟人家置氣,當下更不多說,揣好當票,帶着血蘑菇和白龍出了當鋪。
爺兒仨當了皮襖,兜裏又有錢了,定然要去飯莊子大喫大喝一頓。當土匪的有錢就花,講究狠喫猛造,從沒有捨不得這麼一說。畢竟幹這一行的,成天把腦袋別到褲腰帶上,指不定哪天就沒了,所以是寧可翻江倒海一瞬間,也不想細水長流五百年。那麼說上哪兒喫呢?龍江縣城有個“四味居”,乃是地方上數一數二的飯莊子,兩層的樓房,前堂後竈,一樓散座、二樓雅間,四道熱炒遠近馳名。老闆姓左,相識的稱他“老左”或“左師傅”,早年間在十字街口搭個棚子,支起一口鐵鍋,專做過路之人的生意,只賣四道菜:爆腰花、炒肝尖、熘肉段、燒茄子。老話怎麼說的?“要想富,半夜穿棉褲;要想窮,睡到日頭紅。”左師傅做人規矩本分,手勤、眼勤、腳勤,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到集市上買肉,早去爲了能挑到最好的豬肝、豬腰。幹什麼都講熟能生巧,切菜看刀口,炒菜看火候,天天炒這四樣菜,打晌午一開火,熱鍋涼油,蔥薑末熗鍋,香味躥出八丈遠。用多少作料,什麼時候翻勺,什麼時候勾芡,什麼時候出鍋,閉着眼也不差分毫。喫過一回的人沒有不想第二回 的,生意差得了嗎?左師傅起早貪黑攢了些錢,惦記着開個小飯館,就兌下一間破破爛爛的小門臉房,請來個老木匠拾掇一下。那時候蓋房修房的瓦匠、木匠,活兒能串着幹,一兩個人全包了。老木匠帶個小徒弟,爺兒倆幹活兒不惜力氣,連着好幾天,從天不亮開始,叮叮噹噹錛鑿斧鋸之聲不絕於耳,一直忙活到天黑掌燈。左師傅也是仁義厚道,親自給一老一少兩個木匠燒火做飯,頓頓好喫好喝,比他這當東家的喫得都好。木匠偷偷告訴左師傅:“這個地方風水極盛,幹什麼成什麼,做買賣的沾上了能發財,老百姓住了人丁興旺,就是建座廟也比別處香火旺,所以連仙家都惦記,將來說不定會有什麼東西來佔你的地方。”老左剛纔還挺高興,聽完最後這句心都涼了,忙問木匠該當如何是好。木匠說道:“不用擔心,你老左是忠厚之人,果真有那天,自當逢凶化吉、遇難成祥。”然後他在打木頭門時做了些手腳,門底下有點緊,一開一合吱扭扭作響,叮囑左師傅門戶千萬別改,就讓它響,這飯館將來發了財,無論怎麼整,都別動這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