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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師傅晚上睡在飯館裏屋,天不亮就去集上買肉,他的門一響,周圍鄰居都聽得見,或嘴裏或心裏,難免嘀咕一句“老左起來了”,以至於飯館生意越來越好,老左真的“起來了”。爆腰花、炒肝尖、熘肉段、燒茄子賣出了名聲,號稱“龍江四絕”,飯館的生意興隆,四味居成了金字招牌,擴充爲兩層樓的大飯莊子。左師傅沒忘老木匠的話,保留了原來的門戶,自己進進出出仍走這道門。
飯館這個行當,怎麼幹的都有,有的大館子可以做幾十道上百道菜,堂倌報菜名都費勁兒,四味居卻只有這四道熱炒,各是各味兒,搭配些冷拼涼菜,再來一大碗熱熱乎乎的酸辣湯,爽口開胃,大個兒的肉餡兒蒸餃當主食,解饞解飽還實惠,誰家也比不了,生意越做越紅火。凡是進飯館來的主顧,不論窮富貴賤,左師傅全都客客氣氣、笑臉相迎,週週圍圍的誰家有個急難之處,他該出力的出力,能捨錢的舍錢。
老韃子他們爺兒仨每年下山貓冬,一定到四味居大喫一頓,太饞這口兒了。以往來這個飯館得排隊等座,今天格外冷清。正是喫晌午飯的時候,飯莊子大門敞着,進去一瞅,居然沒做生意。櫃上坐着一人,粗眉大眼,兩撇小黑胡,相貌忠厚,正是左師傅,不過倆眼發直,氣色低落。老韃子喫了半輩子龍江四絕,深知左師傅爲人闆闆正正,做事勤勤懇懇,一年到頭風雨無阻,除非身體抱恙,落炕下不了地,或者當天集市上的肉不新鮮,沒有上等的好腰子,那纔不做生意,不知今天是何緣故。老韃子到櫃上一拱手,叫道:“左師傅!”左師傅見是老熟人,忙起身相迎,從櫃檯後頭繞出來:“哎喲老哥哥,快請快請!總沒見您了,您這是從哪兒回來的?”老韃子說:“在遼西葫蘆島跑了大半年,不瞞您說,我們爺兒仨出門在外,天天惦記四味居的熱炒,您今天咋沒做生意呢?”左師傅先將老韃子爺兒仨讓到靠窗一張桌子前,招呼夥計端茶倒水,遞上熱毛巾擦把臉,這才嘆了口氣說道:“別提了,這一陣子飯莊子裏不太平,整得我頭昏腦漲,半夜睡不踏實,白天多站一會兒,兩條腿就發軟,啥活兒也幹不成。您說這生意還咋做?”老韃子會扎針,問明左師傅頭疼之處,從懷裏掏出個牛皮夾子,捏出一枚大針,吩咐白龍用“崩星子”點燃手取燈兒,將針在火上燎了三下,然後在左師傅頭頂和後脖頸子上各扎一針。不到一袋煙的工夫,左師傅晃晃腦袋,覺得舒服多了。血蘑菇和白龍暗挑大拇指,問老韃子:“您戳的這是啥穴啊?”老韃子隨口說了仨字:“哈拉穴。”兩人聽得直髮蒙,有這麼個穴位嗎?
老韃子坐下喝了口茶,又問左師傅:“飯莊子怎麼個不太平?”左師傅也知道老韃子是薩滿神官,就把來龍去脈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平時他都住在飯莊子樓上,最近這一個多月,夜裏常聽得樓底下嘰裏咕嚕亂響,點着燈下樓去看,又什麼都沒有,他以爲是飯莊子裏鬧耗子。幹勤行的最怕鬧耗子,一粒老鼠屎能壞一鍋湯。左師傅不敢掉以輕心,上板之後不幹別的,就是帶着幾個小夥計逮耗子。樓上樓下的窟窿、牆裂,均以洋灰封死,布上捕鼠夾子,下了耗子藥。從鄉下要來一條大黃狗,鄉下的狗愛管閒事兒,拿耗子是家常便飯。折騰了這麼十來天,沒逮到一隻耗子,倒是這條大黃狗,天一黑就趴屋角呼呼大睡,到晌午纔起來。左師傅又託人從江北帶回來一隻八斤大花貓,頭圓爪利,尾長過尺,身上虎紋斑斕,都說甭管多大個兒的耗子,見了八斤貓都得嚇尿了,可是也不頂用,到得三更半夜,該怎麼鬧還怎麼鬧。左師傅整天恍恍惚惚、提心吊膽,一躺下睡覺就聽見怪響,覺得有東西壓在身上,哪還做得了生意?好在前幾天,一個打南方來的鬥雞眼陰陽仙兒路過此地,跟左師傅說:“你這個飯莊子妖氣沖天,一定有什麼東西作怪,而且道行不淺,遲早出來喫人!”左師傅忠厚老實,從來沒跟人耍過心眼兒,聽他說得對路,當時就慌了,忙問如何是好。陰陽仙兒自稱可以捉妖,不過遣將召神,須當捨得錢財。左師傅辛辛苦苦忙活大半輩子,開了這麼一個飯莊子,照這樣折騰下去哪還做得了生意?只得認頭掏錢消災。打從那天起,左師傅更沒心思做買賣了,砸鍋賣鐵東拼西湊,好不容易把錢湊齊了,只等陰陽仙兒上門捉妖。
左師傅說完一把抓住老韃子的手:“要知道您回來了,我還請那陰陽仙兒幹啥?您快幫我想想法子、拿拿主意!”
老韃子久在江湖上行走,對這些個門道一清二楚,所謂的鬼怪妖狐,一百個裏面不見得有一個真的。四味居這麼大一個飯莊子,開在人來人往鬧市之中,整天做着買賣,竈上點着明火,怎麼可能有妖怪呢?多半是有江湖人佈局設套忽悠人,來訛左師傅的錢財。又聽左師傅說那個陰陽仙兒是打南方來的,長了一雙鬥雞眼,不由得心念一動,莫非是厭門子的首領雞腳先生?久聞此人名號,做局極有耐心,十年八年不嫌久,稱之爲“養寶窯”,凡是讓厭門子盯上的,輕則傾家蕩產,重則家破人亡。這夥人平日裏行蹤詭祕,各有營生,時聚時散。自古以左爲尊,故左在上右在下,常人衣襟往往是左邊壓着右邊,厭門子的人穿衣則是以右壓左,腰帶上環扣則相反,用於同夥之間相認。據說雞腳先生近幾年收了個會放蠱的女子,來自湘黔之地,是個六指,人稱“六指蠱婆”。平時都是雞腳先生帶着手下勒索錢財,六指蠱婆躲在後頭放蠱害人,手段十分了得,自此爲禍更深。厭門子還供奉着一隻口銜銀元寶的花皮貂,這個邪物稱爲“厭門銀子貂”。這夥人本來只在關內出沒,聽說到關外是爲了找“魘仙旗”,可沒少坑害無辜。還有大清國的時候,老韃子當過劊子手,曾跟他師父奉刑部調令進京,在菜市口處決了厭門大盜龍飛天,所以知道箇中內情。說不定當年那個木匠就是厭門子的人。左師傅的生意好,絕不是因爲一扇門,四味居真材實料、手藝高明,沒有這個門,照樣能發財,怎能輕信那個木匠的鬼話?既然讓老韃子撞上了,絕無袖手旁觀之理,他勸左師傅把心放肚子裏:“不打緊,龍江縣城纔多大點兒地方,能有什麼不得了的東西?等我給你瞅瞅。”隨即吩咐血蘑菇和白龍:“你倆到處找找,看看有什麼不該有的東西。”二人領命,樓上樓下里裏外外找了一個遍,什麼也沒找出來。老韃子對血蘑菇說:“平日裏就你最鬼道,要讓你在飯莊子裏藏點兒啥,還不能讓別人找着,你該往啥地方擱?”血蘑菇轉了轉眼珠子,一指大門口:“我擱到那塊匾後頭!”老韃子“嗯”了一聲,又問左師傅:“瞅沒瞅過那塊匾後頭有啥?”左師傅使勁兒搖了搖頭,趕緊叫小夥計去搬梯子。
飯莊子門楣之上高掛一塊木頭牌匾,塗着透亮的黑漆,上寫三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四味居”。血蘑菇爬上梯子,探頭往後邊一看,竟有一張黑乎乎的刺蝟皮,皮肉相連貼在匾額背面,已經乾透了,似乎是活剝下來粘上去的。老韃子讓血蘑菇揭下刺蝟皮,拿去後院埋了,告訴衆人不要聲張,這一定是厭門子所爲。常言道:“好漢莫被人識破,識破不值半文錢。”那個陰陽仙兒不是說要來捉妖嗎?咱看他如何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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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師傅明白自己上了當,心裏立馬敞亮了,眉頭也舒展開了,對老韃子抱拳作揖,千恩萬謝:“得虧老哥哥來得及時,我得好好請您喝幾杯。”招呼夥計們把買賣做起來,在飯莊子二樓收拾出兩間屋子,備好全新的枕頭被褥,安排爺兒仨住下,沒事就在屋裏喝茶嘮嗑、到點喫飯,都是左師傅親自掌勺。左師傅熟知這爺兒仨的口味,炒的時候浪蕩着點兒,火大油大多放蒜。當土匪的都是牛腸馬肚,逮着好酒好肉可勁兒造,喫得腦門子直往外冒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