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夜 白茅嶺之狼一夜 (第2/36頁)
蔡駿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清晨,大牆內的某間牢房,十幾個犯人陸續醒來,發現他們中的一個,平日裏健壯的大塊頭,已成血肉模糊的一團。喉嚨被咬斷了。監房裏瀰漫着血腥味,還有狼身上特有的臊氣。鐵欄杆上有幾撮灰色狼毛。這意味着昨晚,那頭狼祕密潛入監獄,成功躲過各種防範,沒發出任何聲音,殺死了熟睡中的囚犯。它不是來喫人的,死者雖然肥壯,但沒缺多少肉,只有渾身狼爪的傷痕。
白頭髮的老獄警,接連抽掉半包大前門。案發現場煙霧騰騰.倖存的犯人們擠在角落,貪婪地吸鼻子,吞下充滿煙味的空氣。躺在中間鋪位上的死人,是白茅嶺唯一的胖子,卻像具被吸乾了的殭屍。老獄警操着一口黃酒甕味的南匯話,令人頗感費解。相比警察後生們,他就是個鄉下土鱉。他的真本事,只有兩個最老的犯人知道,只有蹲了大半輩子監獄的人,才能從他後半夜巡邏慢悠悠的腳步聲中,聽出那個名偵探的節奏……
三十鄉年前,提籃橋監獄幽長的甬道兩邊的鐵欄杆裏,人滿爲患,喧囂騷動,散發出死屍與糞便的惡臭。彼時,他還不是獄警,更不老.他專辦各種殺人大案,登上過《申報》,被百樂門的小姐們獻過花,他常到監獄提審犯人,穿着灰色風衣,筆挺的皮褲,鋥亮的靴子,偶爾戴上暱質禮帽,嘴裏叼根菸鬥。他很容易被認出來,有人向他吐口水,笑聲邪惡。他穿過甬道,彷彿經過動物園,他把殺人犯看作野狗,綁票團伙當成黑魚,扒手大王視爲猴子,但他沒看到過狼,也沒有看到過獅子樣的罪犯。一九四九年,許多警官去了臺灣,唯獨他留在上海市警察局,完成與解放軍的交接。他爲什麼不走?因爲是那福州路啊,有他喜歡的書店和姑娘。幾年後,這條路上的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都搬去了北京。而作爲前名偵探,他走出福州路185號,踏上去白茅嶺的卡車,帶領五百名少年犯,從此二十年如一日,再沒回家。
老獄警又踩滅一根菸頭,看着監房牀鋪上的死屍。爲子復仇的母狼,或許只是示威——它能輕易殺死任何人,在任何地點、任何時間。
但他仍有疑惑,在狼殺人的同時,這間牢房裏還有十二個人,難道都沒有任何察覺?
一個年輕囚犯說:“我看到了。”這小子戴着眼鏡,不像其他兇惡的慣犯。他的鋪位就在死者旁邊。後半夜,他被身邊某種動靜驚醒,聞到一股刺鼻氣味。恐懼充盈了心底。睜開眼睛,月光穿過鐵窗照亮監房。有團巨大的黑影,趴在旁邊的大塊頭身上——難道有人半夜來雞姦?爲何沒有反抗?不對啊,旁邊那傢伙可是個狠角色,平常在監獄裏橫行霸道,都是他幹別人的,怎麼可能被別人幹?不,那個……好像……不是人類。不錯,它剛咬斷了大塊頭的咽喉,滿嘴都是人血。它也看到了他。
狼的目光。他說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在凌晨時分的白茅嶺,監獄的牀上看到一頭剛殺過人的狼。狼的鼻子距離他的鼻子,不會超過半尺。狼嘴裏噴出的熱氣,帶着死人的血腥氣,灌進他的嘴巴。狼狠狠地瞪着他,幾乎透過他恐懼的眼球,看穿他悲催的前半生。他不敢叫喊,沒有發出聲音。狼在警告他,要是把其他人吵醒,立刻咬斷他的脖子。他直視狼眼幾秒鐘。幽暗的、綠色的卻又像寶石般的狼的目光。德國納粹的,意大利法西斯的、日本鬼子的、美帝國主義的、地球上一切的邪惡與殘忍的目光,都不如昨晚那雙目光。
在脖子被咬斷之前,他閉起眼睛,強迫自己趴下裝睡。他能感到那頭狼從牀上起身,腳步像貓似的,靜悄悄地離開監房,從鐵欄杆間鑽出去。他躺在屍體旁邊,自己也像屍體一動不動。直到天亮,囚犯們陸續醒來,才響起男人們的尖叫。
獄友們都不責怪他,畢竟當他發現時,旁邊的人已經死了.假如他發出叫喊,非但自己白白送命,周圍那些囚犯驚醒,恐怕也會被這頭野獸咬死。所以,他的沉默,反而救了一屋子人的性命。
老獄警記住了這張年輕的面孔,也記住了他的囚犯編號:190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