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霸唱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張保慶跟四舅爺忙前忙後,活剝貂皮時他捂上眼不忍看,先前撿到個鳥蛋塞進包裏,到這會兒全然忘在了腦後。四舅爺捉了兩巴掌半大小的一條“大葉子”,可把老頭兒給樂壞了,打了一輩子獵,從沒見過這麼大的林貂,以往趕上巴掌大小的就了不得了,這可值了老錢了。他越想心裏越高興,今年準能過個好年,眯起眼“吧嗒吧嗒”地抽菸袋鍋子。東北的菸葉子葉片厚實,味道香醇,抽起來過癮,唯獨煙太大,一抽上整個屋子云霧繚繞,嗆得人睜不開眼。抽完煙歇夠了,四舅爺讓老伴兒包餃子,燙壺酒多整倆菜。東北屯子裏能有什麼菜,也無非松茸蘑菇燉土雞、木耳炒花菜、酸菜粉條汆白肉、整鍋的手扒肉。手扒肉是大塊狍子肉放到鍋裏,拿慢火煨上,接連幾天不斷火,喫一塊用刀割一塊,蘸上鹽和野韭菜花、野蔥調和的肉湯喫,做法很糙,東西可全是好東西,不在這個地方,你想喫也沒有。張保慶特別喜愛喫狍子肉,又正是“半大小子喫跑老子”的年紀,喫得多餓得快,看見好喫的就不要命,剛到長白山那倆月喫撐了好幾次。老時年間有“喫狍子,得長生”的說法。當天的菜比過年喫得還好,張保慶也樂壞了,甩開腮幫子,喫了個溝滿壕平。喫飯的時候,四舅爺特地打開了一罈老燒酒,長白山的燒酒度數極高,入口有如燒紅的刀子,故有“燒刀子”之稱。四舅爺這個酒封存了好幾年,酒性猛烈,遇火能燃,拍開了封泥酒香四溢。老爺子今天高興,一杯接一杯地喝,來了興致非讓張保慶陪他整兩口。張保慶沒喝過白酒,奈何推不過躲不掉,加上在山裏跑了一天,累得不輕,兩杯燒刀子下肚,酒意撞上來,頓覺腦袋昏昏沉沉暈頭轉向,早已認不得東南西北了,回屋倒在炕上矇頭大睡,跟個死豬一樣,天王老子來了也顧不上了,挎包也放在了炕上。
東北屯子裏的炕,皆爲火蔓子炕,內有土坯煙道,炕下有竈口,上鋪席子或毛氈。趕上天寒地凍,屋裏沒有火蔓子炕住不了人。炕頭兒最熱,炕尾稍涼,家中來了客,必定讓客人坐在炕頭兒上以示尊重。每年到了九月份,天氣漸冷,山裏的火炕就燒上了。張保慶撿回來的蛋裝在挎包裏,放到火炕上這麼暖和,蛋裏的東西可就孵出來了。由於頭一次喝烈酒,張保慶睡不踏實,心裏頭火燒火燎的,從胃口一直幹到喉嚨,撕心裂肺的難受,正當他迷迷糊糊、昏天黑地之際,忽然發覺身邊有東西在動,毛毛茸茸、熱熱乎乎,這是個什麼玩意兒?
說話到了後半夜,在那個年代,長白山偏遠的屯子不通電,更別提電燈了,屋子裏黑燈瞎火,伸手不見五指,瞪眼看不見東西,黑得跟鍋底似的。張保慶喝了酒睡不踏實,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迷迷糊糊夢見白天捉的大葉子在咬他。這可把張保慶嚇壞了,忙說:“捉你的不是我、開膛剝皮的也不是我,肉晾在架子上我一口沒喫過,你陰魂不散,該去找四舅爺纔對,咱們兩個無冤無仇,爲什麼跟我過不去?”大葉子可不聽他怎麼說,齜牙咧嘴的只顧對張保慶亂咬,這一人一獸在夢中撕扯開了。幾個回合下來,大葉子突然閃出一個空當兒,跳起來一口咬在了張保慶的手上,把張保慶嚇得一激靈。張保慶喫了一驚,恍惚中意識到這是個夢,覺得身邊有東西在動,拿手扒拉開接着睡,過了一會兒那東西又動起來,他又拿手撥開,反覆幾個來回。他忽然想起挎包裏還有個蛋,白天在山上撿的,差半步就讓林貂給喫了,尋思是不是這鳥蛋已然成了形,拿到火炕上一焐,孵出了雛鳥?
張保慶急忙睜開眼看,不過這屋裏太黑了,什麼也看不見。他摸到油燈點上,低下頭在這炕上找,發現果真有隻剛出殼的小鳥,全身白色,兩個大眼炯炯有神,張着嘴像是要喫的,身邊還有剛擠碎的蛋殼。這要只是個鳥蛋,沒準真讓張保慶做了炒蛋,沒想到孵出這麼只小鳥,估計是這個鳥蛋從巢中掉下來,落在草棵子裏,險些讓林貂給喫了,怎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結果林貂倒被四舅爺的獵狗捉了,剝皮掛到了牆上,這個蛋又讓他撿回了屯子。這小鳥也真是命大,經過這一番折騰,還能從蛋裏孵出來,萬幸沒餵了林貂,也沒變成炒蛋,這就是命。張保慶見這小鳥挺可憐,捨不得扔下不管,那就權當養來玩兒吧。
想想這就叫命,偷鳥蛋的大葉子怎麼也想不到,它自己死在這蛋前邊了,而今這隻小鳥丟了窩巢,離了雙親,也是孤零零的一個,跟張保慶倒有幾分相似。雖然寄住在四舅爺家看似挺自在,可也不是長久之計,總不能一輩子待在這兒不走。這小鳥是碰上好人了,不至於下了湯鍋,可他張保慶又將何去何從,天地這麼大,何處可以容身?真要上飯莊子當個小學徒,跟老爹老孃似的一碗安穩飯喫到死?想一想都覺得心裏憋屈,可再看看自己,文也不成武也不就,到底能幹什麼呢?唉!眼前自己還不如這隻小鳥,它現在滿腦子只想喫東西,哪有這些做人的煩惱!
張保慶愣了半天回過神來,穿鞋下地四處找喫的喂鳥。他以前養過鳥,知道這雛鳥剛出殼,嗓子眼兒還嫩,穀子、小米肯定喫不下去,喫下去也得噎死,竈上有煮狍子肉的鍋,鍋中現成的肉湯,用小碗盛出來泡上半個饅頭,泡軟了拿去喂鳥。別看這麼只小鳥,站在炕上卻透出一股子精神,怎麼看也不是一般的鳥,不肯喫饅頭,生下來光喫肉不說,飯量還特別大,每天睜開眼就張嘴要喫的,但凡是肉就行,什麼肉都喫。這邊的河裏有種鮭魚,肉質鮮美,切成薄片可以生喫,經常出沒在淺水,不用釣鉤也不用撒網,用石頭堆成個漏斗形,等魚游進去伸手就能抓到,去掉骨刺掛在房前屋後陰乾,肉成絲狀,味道賽過螃蟹,屯子裏經常有剛從河中捕到的鮭魚。這小鳥一天要喫下一整條魚,飯量太大了。過了幾天,四舅爺瞧見這隻鳥,當場看直了眼,這哪是什麼鳥啊,分明是隻西伯利亞蒼鷹!
長白山一帶自古有鷹獵之俗,鷹獵是指馴鷹捕獵,馴鷹比馴狗難得十倍。誰要是架上只鷹進山狩獵,那可比帶條獵狗氣派多了。不過訓練獵鷹非常之難,老話說“九死一生,難得一鷹”,說的正是馴鷹。先說這個捉鷹,其中有一整套的規矩和技巧,過去的人迷信,捕鷹之前必先燒香上供,上山之後在極險峻之處佈網,網中間拴上一隻活兔子或者山雞,人再隱蔽起來,眼睛一刻也不能離開鷹網,就得那麼盯着,一旦有了落網的鷹,立馬過去捉住,以免它在掙脫之際傷損羽翼。很多時候一等就是十天半個月,誘餌死了還得趕緊換個活的,這個過程叫作“蹲鷹”。如果說碰巧蹲到一隻鷹,先拜謝過山神爺,再小心翼翼把山鷹裝在“鷹緊子”裏困住,一根羽毛也不能損壞。給鷹頭上套個皮套,也叫“鷹帽兒”,遮住鷹的雙眼,不能讓它瞧見東西。帶到家中先過秤,記下這隻鷹有多重,接下來還得“熬鷹”。東北那邊形容一個人長時間不睡覺爲“熬鷹”,就是指不讓鷹睡覺。剛捉回來的鷹必須有人二十四小時熬它,不讓它打盹兒,直到熬得精疲力竭,纔給這鷹吞麻軸,再到上架過拳,招之即來,揮之即去,起碼要一年時間。鷹巢皆在人跡不至的懸崖絕壁上,想掏雛鷹幾乎是不可能的,偶爾捉到一隻剛長全了羽毛還不太會飛的落巢鷹,那也相當於撿到寶了。因此四舅爺說張保慶有機緣找到一隻剛出殼的雛鷹,馴起來可比後來逮的鷹容易多了。
這隻小鷹長得也快,不久已經會飛了,羽翼漸豐,一身白羽白翎,站在張保慶肩膀上目射金光、神威凜凜,四舅爺見了更是驚歎,因爲山裏人認爲白鷹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