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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只見從縣衙西南側的胭脂巷裏,湧出了一羣身穿五顏六色服裝,臉色青紅皁白、身材七長八短的人。打頭的一個,用官粉塗了一個小白臉,用胭脂抹了一個大紅嘴,模樣像個吊死鬼。他上身穿一件長過了膝蓋的紅綢子夾襖(十有八九是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裸着兩條烏油油的黑腿,赤着兩隻大腳,肩上扛着一隻猴子,手裏提着一面銅鑼,蹦蹦跳跳地過來了。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叫花子隊裏的侯小七。侯小七敲三聲銅鑼:鏜——鏜——鏜——然後就高唱一句貓腔:
"叫花子過節窮歡樂啊~~"
他的嗓子是真正的油腔滑調,具有獨特的韻味,讓人聽罷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接着他的唱腔的尾巴,那些叫花子們,便齊聲學起了貓叫:
"咪嗚~~咪嗚~~咪嗚~~"
然後就有幾個年輕的小叫花子用嘴巴摹仿着貓胡的曲調,奏出了貓腔的過門:
"離格龍格離格龍格龍~~"
過門奏罷,俺感到喉嚨發癢,但今天俺實在是沒有心思唱戲。俺沒有心思唱戲,但侯小七有心思唱戲。世上的人不管是爲官的還是爲民的,多多少少都有些憂愁,惟有這叫花子不知憂愁,那侯小七唱道:
"頭穿靶子腳戴帽,聽俺唱段顛倒調~~咪嗚咪嗚~~兒娶媳婦娘穿孝,縣太爺走路咱坐轎~~咪嗚咪嗚~~老鼠追貓滿街跑,六月裏三伏雪花飄~~咪嗚咪嗚~~"
俺心中迷糊了片刻,馬上就想起來了,明天就是八月十五。每年的八月十四這一天,是高密縣的叫花子節。這一天全縣的叫花子要在縣衙前的大街上游行三個來回,第一個來回高唱貓腔;第二個來回耍把戲;第三個來回,叫花子們把紮在腰間的大口袋解下來,先是在大街的南邊,然後轉到大街的北邊,將那些站在門口的老婆婆小媳婦用瓢端着的糧食、用碗盛着的米麪分門別類地裝起來。每年的這一天,他們到了俺家的門口時,俺總是將一竹筒子油膩膩的銅錢,嘩啦一聲倒進一個小叫花子端着的破瓢裏,而那個猴精作怪的小叫花子必定會放開喉嚨喊一嗓子:謝乾孃賞錢!每逢此時,全部的叫花子都會把眼光投過來。知道這些東西心裏饞俺,俺就故意地歪頭抿嘴對着他們笑,俺就故意地把眼神兒往他們羣裏飛,引逗得這些猢猻們弄景作怪,連連地翻騰起空心跟斗,跟隨在他們身後的孩子們和路邊的看客嗷嗷怪叫,大聲喝彩。俺的丈夫小甲,比過節的叫花子還要歡樂。一大清早就起來,豬也不殺了,狗也不宰了,跟在叫花子的隊伍後邊,手舞足蹈,一會兒跟着人家唱,一會兒跟着人家學貓叫。唱貓腔俺家小甲不在行,但學起貓叫來,那可是有腔有調。俺小甲學貓叫,一會兒像公貓,一會兒像母貓,一會兒像公貓叫母貓,一會兒像母貓叫小貓,一會兒又像那走散了的小貓叫母貓,聽得人鼻子發酸淚汪汪,好似那孤兒想親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