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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啊!天大的不幸您死得早,讓女兒孤苦伶仃受煎熬;萬幸您一命嗚呼去得早,省了您跟着俺爹擔驚受怕、提心吊膽把那精神耗……俺看到,叫花子的隊伍大搖大擺地從那威風凜凜的大兵面前過,唱茂腔的侯七聲不顫,學貓叫的花子們不跑調。八月十四日,高密縣的叫花子是老大,俺乾爹的儀仗碰上了花子們遊行的隊伍也要悄沒聲地把路繞。往年裏花子們抬着一把藤條椅,椅子上坐着朱八老雜毛。頭戴着紅紙糊成沖天冠,身穿着明黃緞子繡龍袍。如果是貧民百姓小官僚,膽敢如此的打扮,那就是圖謀不軌,小命兒十有八九要報銷。但這樣的僭越服裝穿在朱八身上什麼事情也沒有,叫花子自成王國任逍遙。今年的遊行隊伍比較怪,衆花子簇擁着一把空椅子,朱老八蹤影全無,朱老八哪裏去了?他爲什麼不來端坐龍椅抖威風?那榮耀,不差當朝的一品大員半分毫。想到此眉娘心中咯噔一聲響,俺覺得,今日個,這遊行的花子們有蹊蹺。
眉娘俺是土生土長高密人,十幾歲就嫁到了縣城。沒出嫁之前,跟着俺爹的貓腔班子,唱遍了九村十八屯。縣城雖是大地方,俺也是常來常往。模模糊糊地記得,俺爹專門給這些叫花子教過戲。那時俺還小,剃了一個木碗兒頭,人們都以爲俺是個男孩子。俺爹說,戲子花子,原本就是一家子。討飯的實際上就是唱戲的,唱戲的實際上也是討飯的。所以啊,俺跟這叫花子的行當裏有緣份。所以啊,這八月十四叫花子游行的事,俺是見怪不怪。但那些從青島來的德國兵和從濟南來的武衛軍,可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玩景。他們如臨大敵,把槍把子拍得啪啪響,大眼小眼瞪得溜溜圓,看着這一彪奇怪的人馬,呼天囂地地吵過來。等到隊伍漸漸近了前,他們握槍的手鬆懈了,擠鼻子弄眼的古怪表情出現在他們的臉上。武衛軍們的表情還沒有德國兵那樣好笑,因爲他們能聽懂侯小七嘴裏的唱詞,德國兵聽不懂詞兒,但他們能夠聽懂那混雜在唱腔裏的貓叫。俺知道這些傢伙心裏感到很納悶,爲什麼這麼多人學貓叫呢?他們的注意力集中在叫花子游行的隊伍上,把端着架勢想衝進縣衙的俺忘記了。俺腦子一熱,一不做,二不休,扳倒葫蘆淌了油。天賜的良機莫喪失,俺來它一個混水裏摸魚、熱鍋裏炒豆、油鍋里加鹽,趁着這亂乎勁兒來一出眉娘闖堂。爲救爹爹出牢房,孫眉娘冒死闖大堂,哪怕是拿着雞蛋把青石撞,留下個烈女美名天下揚。俺打定了主意,等待着最好的時機。侯小七的鑼聲更加響亮,他的貓腔顛倒調兒更加淒涼,衆花子學貓叫學得不偷懶,忒誇張,一個個故意地對着那些大兵扮鬼臉子出怪模樣。當隊伍接近了俺,他們彷彿接了一個暗號,都突然地從懷裏摸出了大大小小的連頭帶尾巴的貓皮,大的技在了肩上,小的戴在了頭上。這個突然的變化,直讓大兵們目瞪口呆。此時不闖堂更待何時?俺一側身子,就從德國兵和武衛軍的縫隙裏,直衝縣衙大門。兵士們愣了片刻,馬上覺醒,他們用槍刺抵住了俺的胸膛。俺的心一橫,死就死了吧,打定了主意就要往那刺刀尖上闖。正在這危急的時刻,從遊行隊伍裏衝出了兩個身強力壯的叫花子,一人架住俺一隻胳膊,硬把俺拖了回來。俺還是擺出了掙扎着要往刀尖上撲的架勢,但俺其實沒有用出多少力氣。俺不怕死,但俺的內心裏還是不想死。俺不見錢丁一面死不瞑目。俺實際上是就着臺階下了毛驢。叫花子怪叫着把俺團團地圍起來,在不知不覺中,俺的身體就坐在了那張兩邊綁着竹竿的藤條椅子上。俺掙扎着想從藤椅上跳下來,四個叫花子發一聲喊,竹竿就上了他們的肩。俺高高在上,身體隨着藤椅的顫悠上下顛動着,心中突然地一陣發酸,眼淚止不住地流了出來。叫花子們更加歡實了。領頭的侯小七銅鑼敲得更響,嗓門拔得更高:
"大街在人腳下走,從南飛來一條狗,拾起狗來打磚頭,磚頭咬了人的手~~咪嗚咪嗚~~"
俺坐在藤椅上,身不由己地隨着叫花子的隊伍往東去,縣衙門被甩在了腦後。這時,遊行的隊伍,斜刺裏拐下了大街,往前走了幾十步,那座瓦棱里長滿了狗尾巴草的娘娘廟出現在了俺的眼前。隊伍拐下了大街後,叫花子們就停止了演唱和喊叫。他們腳下的步子碎起來,快起來。俺已經明白了他們今天的遊行根本不是爲了收糧受物,而是爲了俺。如果不是他們,俺也許已經被德國大兵的刺刀把胸膛戳穿了。
在娘娘廟前破碎的石頭臺階上,藤椅子穩穩地落了地。馬上就上來兩個叫花子抓住俺的胳膊,把俺連拖帶拽地弄進了黑乎乎的廟堂。黑暗中一個人問:
"把她弄來了嗎?"
"弄來了,八爺!"架着俺的那兩個叫花子齊聲回答。
俺看到朱八斜靠在娘娘塑像前的一塊破席上,手裏玩弄着一團閃爍着綠光的東西。
"掌蠟!"朱八下了命令。
馬上就有一個小叫花子打着了火紙,點燃了藏在娘娘塑像後邊的半截白蠟頭,廟裏頓時一片光明,連落滿了蝙蝠屎的娘娘臉龐也放出了光輝。朱八用手指指他面前的一塊席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