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我哥金龍在前雄赳赳,“四大金剛”兩旁護衛氣昂昂,後邊簇擁着一羣紅衛兵鬧嚷嚷。我哥腰問多了一件兵器,從小學校體育教師那裏徵來的發令槍,鍍鎳的槍身銀光閃閃,槍身的形狀像個狗xx巴。“四大金剛”也都扎着皮帶,用生產大隊裏那頭剛剛餓死的魯西牛的皮製成,生牛皮,半乾不溼,帶着牛毛,散着腥氣。“四大金剛”的牛皮腰帶上懸掛着四支盒子槍,是我們村戲班子演戲用過的,是巧手木匠杜魯班用榆木雕刻而成,外面刷了黑漆,形象十分逼真,如果落到土匪手裏,完全可以用來劫道。孫龍腰問懸掛那支,後部被掏空,安裝了一根彈簧,一根撞針,裝上黃色火藥製成的火帽,可以發出比真槍還要清脆的響聲。我哥那支槍,使用火藥紙,一勾扳機,連發兩響。在“四大金剛”背後,那些嘍噦們,都扛着紅纓槍,槍頭子都用砂輪打磨得鋥亮,鋒利無比,扎到樹裏,費很大的勁才能拔出來。我哥率領隊伍,快速推進。大雪潔白,紅纓豔麗,形成一幅美麗圖畫。隊伍距離楊七的爛皮貨拍賣場所約有五十米時,我哥從腰問拔出發令槍,對空擊發,啪!啪!兩股白煙在空中飄散。我哥下令:衝啊,同志們!一羣紅衛兵就端着紅纓槍,口喊殺殺殺,響聲震雲霄,路上的雪被踩成泥漿,發出噗哧噗哧的聲響,轉眼間就衝到眼前。我哥做了一個手勢,紅衛兵就把楊七和十幾個想買皮襖的人包圍在覈心。
金龍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其實內心寂寞,很想加入他的紅衛兵。他們神祕而莊嚴的行動,激動着我的心。尤其是“四大金剛”那四支駁殼槍,儘管是假的,但十分神氣,令我心癢。我求姐姐幫我向金龍轉達我想加入紅衛兵的願望。他對我姐說:單幹戶是革命的對象,沒資格加入紅衛兵;只要他牽着牛加入人民公社,我馬上吸收他,並委任他爲小隊長。他的話聲音很大,不用姐姐轉達我也聽得清清楚楚。但入社尤其是牽着牛入社,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事。因爲自從那天集市上出事之後,爹就沒說過一句話。他的眼睛直直地,臉上的表情癡呆蠻橫,提着把大砍刀,彷彿隨時都要跟人拼命。牛被砍去半隻角,也變得癡癡呆呆,陰沉着眼睛,斜着看人,肚腹起伏,低沉嗚叫,彷彿隨時都會用那根獨角將人開膛破肚。爹和牛所居牛棚,成了大院裏一個無人敢進去的角落。我哥領着紅衛兵在院裏天天折騰,敲鑼打鼓,試驗土炮,鬥壞人喊口號,我爹和牛,似乎都充耳不聞。但我知道,只要有人,膽敢侵入牛棚,必將引出一場血案。在這種狀況下,要我拉牛人社,爹答應了牛也不會答應。我跑到大街上看楊七拍賣皮襖,實在是閒得無聊。
我哥抬起胳膊,用發令槍指着楊七的胸脯,打着哆嗦命令:把投機倒把分子抓起來!“四大金剛”奮勇上前,用駁殼槍從四個角度抵着楊七的腦袋,齊聲喊:舉起手來!楊七冷笑着說:爺們,弄了幾塊榆木疙瘩來嚇唬誰呢?有本事你們就摟火,老子甘願壯烈犧牲殉河山!孫龍勾了一下扳機,一聲巨響,一股黃煙騰起,駁殼槍把子被震斷,孫龍的虎口被震出了血,空氣中瀰漫着硝磺氣味。楊七突受驚嚇,小臉幹黃,半晌,纔打着牙巴鼓,看着胸前棉衣上被火藥燎出的窟窿,說:爺們,你們還動了真格的了!我哥說:革命不是請客喫飯,是暴力。楊七道:我也是紅衛兵。我哥說我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你是雜牌紅衛兵。楊七還要爭辯,我哥讓孫家四兄弟把他押回司令部批鬥,然後又命令紅衛兵,將楊七擺在路邊草垛上的皮襖全部沒收。
批鬥楊七的大會連夜舉行,院子裏點上了一堆劈柴,劈柴是強迫村裏的壞人把自家的桌椅板凳劈碎送來。有許多珍貴的紫檀、花梨木傢俱就這樣毀掉了。院子裏每天晚上都點着篝火斗人,把房頂上的雪全都烤化了。地上流淌着烏黑的泥漿。我哥知道村裏能徵集的劈柴有限,突然心生一計,喜上眉梢。他曾經聽屯子裏闖過關東的虎疤臉馮駒說,松柏含油脂,鮮木頭也能點燃。於是我哥就派紅衛兵押着屯子裏的壞人去小學校後面砍松樹。一棵棵的松樹,被屯子裏那兩匹瘦馬拉着,拖到司令部外的大街上。
鬥楊七,批判他搞資本主義,批判他辱罵革命小將,批判他妄圖成立反動組織,拳打腳踢一頓,轟出大院。那批皮襖,被我哥分發給值夜班的紅衛兵。自從革命潮起,我哥就一直和衣睡在原大隊辦公室,即現在的司令部裏。“四大金剛”和十幾個親信嘍噦一直陪着他。他們在辦公室裏打了一個地鋪,地鋪上鋪了麥秸草和兩張葦蓆。有了這幾十件皮襖,他們夜裏就舒坦多了。
讓我們接着前面扔下的話頭說:我娘披着一件大皮襖,猶如一個糧食囤子移動出來。那件羊皮襖是我哥發給我姐穿的,因爲我姐首先是紅衛兵們的醫生,然後纔是屯裏的醫生。我姐孝順,把這件皮襖給我娘禦寒。我娘撲到我哥跟前,跪下,託着我哥的脖子哭叫:我的兒啊,你這是怎麼啦?我哥滿臉青紫,嘴脣乾裂,耳朵上流膿淌血,彷彿是個烈士。你姐呢?你姐呢?我姐去給陳大福老婆接生去了。我娘哭嚎着:解放,好兒子,快去叫你姐姐回來……我看看金龍,看看那些羣龍無首的紅衛兵,心中湧起了一陣酸楚。畢竟我與他是一母所生,他耀武揚威,我有幾分妒,但更多的是感到敬佩,我知道他是個天才,他死了,是我不情願的。我飛跑出院子,在大街上,往正西方向,疾竄兩百米,然後往北拐進一條衚衕,急跑一百米,臨近河堤,第一個院子,三間草屋,一圈土牆,就是陳大福家的院落。
陳大福家那條瘦骨伶仃的小公狗對着我狂吠,我撿起一塊磚頭,猛地砸了過去。磚頭砸中狗的腿,狗哭叫着,三條腿跳回家。陳大福拖着一根大棒虎虎地出來:誰打我的狗?——我打你的狗!我橫眉豎眼地說。一見是我,這個黑鐵塔般的漢子頓時軟了,五官塌了架子,擠出一個暖昧模糊的笑容。他爲什麼怕我?因爲他有把柄抓在我的手裏。他和黃瞳的老婆吳秋香在河邊的柳樹叢中弄事被我看見過,吳秋香滿臉通紅彎着腰跑了,連河邊的洗衣盆和棒槌都不要了,一件花格子衣服順着河水往下漂。陳大福繫好褲帶,威脅我:你要是敢說,我就砸死你!我說:只怕沒等到你砸死我,黃瞳就先把你砸死了。他馬上軟了,好言撫慰我,說要把他老婆的孃家侄女說給我做老婆。我腦子裏立馬就浮現出了個黃頭髮、小耳朵、脣上沾着黃鼻涕的女孩形象。我說,呸,我纔不稀罕你老婆那黃毛侄女,我寧願打一輩子光棍也不會討那樣的醜老婆!嗨,小子,眼眶還挺高,但我非把這個醜丫頭說給你不可!我說你找塊石頭把我砸死吧。他說,爺們兒,咱倆訂個君子協定,你看到的事,不要對任何人說,我老婆的侄女.也不說給你當老婆。如果你違犯了,我馬上就讓我老婆帶着她侄女跑到你家炕頭上坐着,我讓那醜丫頭說你已經強xx了她,看你怎麼辦!我一想,要是那又醜又傻的丫頭坐在了我家炕頭上,口口聲聲地說我強xx了她,這事兒還真有點麻煩了。雖然俗言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幹屎抹不到牆皮上”,但這種事,又如何辯得清楚。於是我就與陳大福訂下了君子協議。時問長了,從陳大福對待我的態度上,我悟到他其實更怕我,所以我敢用磚頭砸瘸他家的狗腿,所以我纔敢對他那樣蠻橫地說話。我說:我姐姐呢?我要找我姐姐!——爺們兒,他說,你姐姐正在給我老婆接生呢。我看着院子裏那五個階梯般的鼻涕丫頭,嘲他道:你老婆真能,像母狗一樣,一窩一窩地下。他齜着牙說:爺們,別這樣說話,這樣說話傷人心,你現在還小,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我說:我沒空與你磨牙了,我要找我姐姐。我對着他家的窗戶大喊:姐姐,姐姐,娘讓我來叫,金龍快要死了!這時屋子裏傳出響亮的嬰啼,陳大福火燒屁股般躥到窗前,大聲問:什麼什麼?屋子裏傳出一個女人微弱的聲音:帶丫把的。陳大福雙手捂着臉,在窗前的雪地裏轉起圈來,一邊轉一邊哭:嗚~一嗚~~老天爺,你這次開了眼了,我陳大福有了接續香火的了~~我姐姐風風火火地跑出來,着急問我怎麼回事。我說,金龍要死了,從平臺上一頭栽下來,就伸了腿了。
我姐分撥開衆人,蹲在金龍身旁,先伸出手指試試他的鼻孔,又摸摸他的手,然後摸摸他的額頭,站起來,威嚴地說:快把他抬到屋裏去!“四大金剛”把我哥抬起來,往辦公室走。我姐說,擡回家,放到熱炕上!他們立即改變方向,把我哥抬到了我孃的熱炕頭上。我姐斜着眼看黃家互助和合作。她們的眼裏都飽含着淚水,她們的腮上都起了凍瘡。她們的麪皮都很白,紫紅的凍瘡,像熟透的櫻桃一樣鮮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