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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姐解開我哥腰問那條白天黑夜都不解的牛皮帶,把皮帶連同皮帶上的發令槍扔向牆角,有一隻出來看熱鬧的小耗子被砸個正着,尖叫一聲,鼻孔流血而死。我姐把我哥的褲子往下褪,露出了半個青紫的屁股,成羣的蝨子熙熙攘攘。我姐皺着眉頭,用鑷子敲開安瓿,將藥水吸進針管,然後,胡亂地戳到我哥屁股上。我姐給我哥連打了兩針,又給我哥掛上吊瓶。我姐技術好,扎靜脈一針見血。這時,吳秋香端着一盆薑湯進來,要給我哥往嘴裏灌。我娘用目光徵詢我姐的意見,我姐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吳秋香就給我哥灌薑湯。用一隻湯匙子往嘴裏灌。她的嘴隨着我哥的嘴巴開合而翕動,這是一種典型的母親表情,我見過很多給小孩子餵食時的母親,當孩子張開大口時,她的嘴巴也下意識地跟着張開,小孩子嘴巴咀嚼時,她的嘴也跟着咀嚼。這是真情流露,無法僞裝,於是我就知道,吳秋香已經把我哥當成她的孩子了。我知道吳秋香對我哥我姐的感情比較複雜,我們兩家人也是那種雞毛拌韭菜亂七八糟的關係,能讓吳秋香的嘴巴跟着我哥嘴巴翕動的,不是因爲我們兩家的特殊關係,而是因爲,她已經看出了她那兩個女兒的心思,她也看到了我哥在這場革命中表現出的才華,她已經打定主意把兩個女兒中的一個嫁給我哥,讓我哥做她的乘龍快婿。想到此我心中一陣麻辣燙,早已不把我哥的死活放在心上。對吳秋香我一直沒有好感,但自從發現她彎着腰從柳叢裏溜跑之後,反而對她有了幾分親近之情,因爲從那件事之後她每次與我見面,臉上都會突然地紅一紅,眼睛躲避着我的目光。我注意到她腰肢靈活,耳朵很白,耳垂上有顆紅痣。她的笑聲低沉,有磁性。有一天晚上,我在牛棚裏幫我爹餵牛,她悄悄地溜進來,塞給我兩個熱乎乎的雞蛋,然後把我的頭摟到她的胸脯上揉搓着,低聲說:好兒子,你什麼都沒看到,是不是?——牛在黑暗中用角撞柱子,牛眼如炬。她受了驚,把我推到一邊,轉身溜走了。我追尋着星光下她油滑的背影,心裏湧起難言的感受。
我坦白,吳秋香把我的頭摟在她懷裏揉搓時,我的小xx巴硬了,我感到這是大罪,精神一直被此事折磨。我對黃互助的大辮子頗爲癡迷,由迷戀她的辮子到迷戀她的人。我想入非非,希望吳秋香把留分頭的合作嫁給金龍,把大辮子的互助嫁給我。但她很可能會把大辮子互助嫁給我哥。儘管互助比合作早出生不過十分鐘,但早出來一分鐘也是姐,要嫁自然是先嫁姐。我愛着吳秋香的女兒黃互助,但吳秋香在牛棚裏抱過我,用她的xx子揉我的臉,使我的xx巴硬起來,我們倆已經不清不白,她決不可能把女兒嫁給我——我感到痛苦、憂慮、罪疚,再加上跟着胡賓放牛時,從這個老流氓嘴裏聽到過的許多錯誤的性知識,什麼“十滴汗一滴血,十滴血一滴精”啦,什麼“男孩一旦射過精個頭就再也不會長”啦,烏七八糟念頭糾纏着我,我感到前途灰暗,看看金龍高大的身材,看看自己瘦小的身軀,看看互助豐滿高挑的身軀,我絕望,連死的心都有了。當時我想,我要是一頭沒有思想的公牛有多麼好啊,當然,現在我知道了,公牛,也是有思想的,不但有思想而且思想還極爲複雜,你不但考慮人世的事,還要考慮陰問的事,不但考慮今世的事,還要考慮前世和來生。
我哥大病初癒,面色灰白,支撐着出來領導革命。趁他昏迷不醒的那幾日,我娘把他身上的衣裳剝下來放在開水裏煮了,蝨子被煮死了,但那件“的確良”美麗軍裝卻變得皺皺巴巴,彷彿被牛咀嚼後又吐了出來。那頂僞軍帽,褪色起皺,恰似一頭閹牛的卵囊。我哥一見他的軍裝和軍帽成了這模樣就急了。他暴跳如雷,兩股黑色的血從鼻孔裏噴出來。娘,你還不如殺了我利索,我哥看着他的軍裝軍帽說。娘十分歉疚,面紅耳赤,有口難辯。我哥發過脾氣,悲從中來,淚如泉湧,爬到炕上,用被子蒙着頭,不喫飯不喝水,叫不答,喚不應,連續兩天兩夜。娘從屋裏走到屋外,又從屋外走到屋裏,嘴巴上急出了一串串燎泡,嘴裏翻來覆去地念叨着:嗨,老糊塗了!嗨,老糊塗了!姐姐看不過去了,一把掀了被子,顯出了一個形容枯槁、鬍子扎煞、眼窩深陷的哥。哥,我姐氣不忿兒地說:不就是一件破軍裝嗎?難道爲了這麼一件衣裳讓娘爲你上吊?哥坐起來,目光呆滯,長嘆一聲,未曾開言淚兩行,說:妹妹,你哪裏知道這件衣服對於我的意義!俗言道“人憑衣衫,馬靠雕鞍”,我能發號施令,壓服壞人,靠的就是這件軍裝。姐說,事已如此,不可挽回,難道你趴在炕上裝死,就能讓那件軍裝復原?哥想了想:好吧,我起來,我要喫飯。娘聽說我哥要喫飯,忙得團團轉,擀麪條,炒雞蛋,香氣滿了院子。
我哥狼吞虎嚥時,黃互助羞羞答答地進了門。我娘興奮地說:閨女,雖說是一家院裏住着,你可是有十年沒進大娘的家門了。娘上上下下地端詳着互助,眼神裏透出親熱。互助不看我哥,也不看我姐,也不看我娘,雙眼盯着那件揉成一團的軍裝,說:大娘,我知道你把金龍哥的軍裝洗壞了,我學過裁縫,懂一點布料的知識,你們敢不敢“死馬當成活馬醫”,把這軍裝交給我,讓我試試,看能不能把它整好。——閨女,我娘一把抓住互助的手,眼裏放着光說,好閨女親閨女,你要是能把你金龍哥的軍裝復了原,大娘我給你三跪九叩首!
互助只拿走了那件軍裝,那隻僞軍帽,被她一腳踢到牆角上的老鼠洞邊。互助走了,希望來了。我娘想去看看互助用何妙法復原我哥的軍裝,但走到杏樹就沒有勇氣再往前走,因爲那黃瞳,在他家門口,用一把十字鎬,噼裏啪啦地劈一個老榆樹根盤。木片橫飛,猶如彈片。更可怕的是黃瞳那張小臉上那副不陰不陽的表情。他是屯裏的二號走資派,“文革”初起時被我哥修理過,現在已經靠邊站,肚子裏肯定窩着火,恨不得把我哥燒烤了。但我知道這廝心裏也是矛盾重重,他在社會上混了幾十年,慣於察言觀色,不會看不出他那兩個寶貝閨女對我哥的情意。我娘讓我姐去探聽消息,我姐嗤之以鼻。我不太清楚我姐和黃家二女的關係,從黃互助罵我姐那些咬牙切齒的話裏可以聽出她們之間怨仇很深。娘讓我去看一看,說小孩子臉皮厚。娘還把我當成小孩子,真是我的悲哀。我心裏確也想知道黃互助用何法修復我哥的衣服,便避避影影地往黃家靠攏,但一看到黃瞳劈樹根時那股邪勁,我的腿先自軟了。
第二天上午,黃互助夾着一個小包袱到了我家。我哥興奮地從炕上蹦下來,我娘嘴脣亂哆嗦但說不出話來。互助面色沉靜,但得意的神情從嘴角眉梢上溢出。她將包袱放在炕上,揭開,顯出疊得闆闆整整的軍裝和平放在軍裝上的一頂新軍帽。那軍帽雖然也是用染黃的白布仿製而成,但做工精細,幾乎可以亂真。尤其顯眼的是,她用紅絨線在軍帽的前臉上,繡上一顆五角紅星。她將軍帽遞給我哥,接着抖開軍裝,雖然還能看出一些皺痕,但基本上恢復了原狀。她低眉垂眼,粉紅着臉,抱歉地說:大娘煮得時間太長了,只能恢復成這樣了。天哪,這偉大的謙虛猶如重錘,猛擊我娘和我哥的心臟。我孃的眼淚咕咕嘟嘟地冒了出來。我哥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互助的手。她讓他抓了一會兒,便慢慢地掙脫了,側着身子坐在炕沿上。我娘掀開櫃子,拿出了一塊冰糖,用斧頭砸碎,讓互助喫。互助不喫,我娘就硬往人家嘴裏塞。她含着冰糖,對着牆壁說,你穿戴上看看,有沒有不合適的,可以改。我哥脫掉棉襖,穿上軍裝,戴上軍帽,紮上牛皮腰帶,掛上發令槍,司令員又虎虎有生氣,似乎比先前更顯氣派。她像一個裁縫,更像一個妻子,在我哥身前身後轉着,砘砘衣角,扯扯領子,又轉到面前雙手正正帽子,有些遺憾地說:帽子緊了一點,但只有這塊布料了,將就着吧,明年開了春,到縣裏扯了幾尺細布,再給你縫一頂。
我知道我徹底沒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