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紮好了鼻環後,他們把你拖到了田野裏。春天的大地萬物復甦,處處洋溢着生命的氣息。西門牛啊,我的朋友,你在這美好的季節裏,表演了一場悲壯的戲劇,你的倔強,你忍受肉體痛苦的能力,你寧死不屈的精神,在當時令人們嘖嘖稱奇,你的故事,至今還在西門屯民衆口中流傳。我們這些人,當時就感到你不可思議,直到今天,他們依然感到你是一個傳奇,即便是知道了你的奇特身世的我,也感到你的行爲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你完全司以奮起抗爭啊,用你偉岸的身軀,用你蘊藏在那全身的筋骨肌肉中的力量,像你在西門大院大鬧人社典禮那次那樣,像你在河灘地裏怒頂胡賓那次那樣,像你在集市上大鬧批鬥會那樣,把妄圖役使你的人,那些人民公社的社員,一個個頂起來,使他們輕飄飄地飛起,沉重地落下,在春天暄騰騰的土地裏,砸出一個又一個深坑。使那些兇狠殘忍的人,骨頭斷裂,內臟震動,嘴巴里發出青蛙一樣的叫聲,就算金龍是你的兒子,但那也是你爲驢爲牛之前的往事,六道輪迴之中,多少人喫了父親,多少人又奸了自己的母親,你何必那麼認真?又何況,金龍是那樣的變態,那樣的兇狠,他把自己政治上的失意,被監督勞動的怨恨,全部變本加厲地發泄到了你的身上,就算他不知道你曾經是他的親生父親,不知者不怪罪,但對待一頭牛,也不能那樣的兇狠啊!西門牛啊,我不忍心對你描述他施加到你身上的暴行,你已經在牛世之後又輪迴了四次,陰陽界裏穿梭往來,許多細節也許都已經忘記,但那日的情景我牢記不忘,假如那日的整個過程是一株枝繁葉茂的大樹,我不但記得住這株樹的主要枝杈,連每一根細枝,連每一片樹葉都沒有忘記。西門牛,你聽我說,我必須說,因爲這是發生過的事情,發生過的事情就是歷史,複述歷史給遺忘了細節的當事者聽,是我的責任。
那天你一到地頭,就臥在了地上。耕地的人都是屯裏的老把式,都是親見過你獨自一個拉着犁子健步如飛、使犁鏵翻開的泥土猶如波浪的人。見你竟然臥地罷工,都感到好奇,又感到疑惑。這頭牛,這是怎麼啦?那天我爹也在地裏勞動,我爹沒了牛,就用一柄大钁頭,刨着他那狹長的一畝六分地。我爹彎着腰,專心致志,目不斜視,一钁頭接着一钁頭。有人說:“這牛,戀舊呢,還想跟着藍臉單幹呢!”
金龍撤後幾步,將搭在肩頭的使牛大鞭扯下,掄圓,猛地抽到牛背上。你的背上隨即鼓起了一道白色的鞭痕。你是正當盛年的牛,皮結實柔韌,富有彈性,抗打,如果換一頭年老體弱的老牛或是骨骼未發育好的小牛,金龍這一鞭,保準會使它皮開肉綻。
金龍其實算個能人,只要他想幹的事情,就會比別人幹得漂亮。能把長達四米的使牛大鞭打好的人,屯子裏也就是幾個人,但金龍一上手就很內行。鞭子抽在你身上,沉悶的響聲傳向四野。我想我爹肯定聽到了金龍鞭打你的聲音,但他彎腰低頭,刨地不止。我知道我爹對你的感情很深,你受這樣的鞭撻,他心中一定難過,但他只顧刨地,沒有衝上來護衛你。我爹啊,也是在忍受鞭撻啊。
金龍連抽了你二十鞭,累得氣喘吁吁,額頭冒汗,但你臥在地上,下巴觸着地面,緊閉着雙眼,流着滾滾的熱淚,眼淚使你臉上的皮毛變得顏色很深。你不動一動,一聲不吭,皮膚上那些搐動的波紋說明你還活着,如果沒有這證明,說你是條死牛保準沒有人懷疑。我哥罵罵咧咧地走到你面前,在你的腮幫子上踢了你一腳,說:
“你給我起來!你給我起來!”
但你緊閉着眼睛,一動不動。金龍狂暴地吼叫着,兩腳輪番踢着你的頭,你的臉,你的嘴巴,你的肚腹,遠遠地看起來,他好像一個手舞足蹈的神漢在跳大神。你任憑他踢,紋絲不動。在他瘋狂地踢你的過程中,那頭站在你身側的蒙古蛇尾母牛,也就是你的媽,渾身打着哆嗦,彎曲的尾巴僵硬,猶如凍僵了的大蛇。我的爹在他的地裏,用勁更加迅速地刨着深厚的大地。
另外的那些使牛漢子,犁完了一圈轉了回來。見金龍的牛還在原地打臥,都感到奇怪,逐一圍攏上來。心地良善的富農伍元說:
“這牛,是不是得了什麼病?”
一貫僞裝進步的田貴說:“渾身是膘,油光水滑,去年還給藍臉拉獨犁,今年臥地裝死,這牛,是反對人民公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