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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泰嶽瞄一眼埋頭刨地的我爹,冷冷地說:“真是有什麼樣的主人,就有什麼樣的牛!物肖其主啊!”
“打,不信打不起來它!”叛徒張大壯提議,衆人響應。
於是,七八個使牛漢子,站成一個圓圈,都將長鞭下肩,鞭子長長地順在身後,鞭杆緊握在手中。正要開打,那條蒙古母牛如同一堵朽牆,撲地便倒。但它倒地之後隨即就四條腿緊着蹬踢,馬上又站起來。它渾身顫抖,目光畏縮,彎曲的尾巴緊緊地夾在雙腿間。衆人笑了,有人說:
“看,還沒開打,把這一頭嚇癱了。”
我哥金龍,解下蒙古母牛,牽到一邊。那母牛如獲大赦,站在一邊,還是抖,但目光寧靜多了。
西門牛啊,你還是那麼靜臥着,彷彿一道沙梁。使牛漢子們拉開架勢,一個接着一個,比賽似的,炫技般的,揮動長鞭,扣在你身上。一鞭接着一鞭,一聲追着一聲。牛身上,鞭痕縱橫交叉,終於滲出血跡。鞭梢沾了血,打出來的聲音更加清脆,打下去的力道更加兇狠,你的脊樑、肚腹,猶如剁肉的案板,血肉模糊。
從他們打你時,我的眼淚就開始流淌,我哭喊着,哀求着,想撲上去救你,想伏在你的背上,分擔你的痛苦,但我的雙臂,被雲集在此看熱鬧的人緊緊拽住,他們忍受着我腳踢、牙啃的痛苦,不放鬆我,他們要看這流血的悲劇。我不明白,這些善良鄉親,這些叔叔大爺,這些大哥大嫂,這些小孩子們,爲什麼都變得這樣心如鐵石……
他們終於打累了,揉着痠麻的手脖子,上前察看。死了嗎?沒死。你緊緊地閉着眼睛,腮上有被鞭梢撕裂的血口子,血染紅了土地。你大聲喘息,嘴巴紮在泥土裏。你的肚腹劇烈顫抖,彷彿臨產的母牛。
從來沒見過這樣倔強的牛,那些打你的人,發自內心地感嘆着。他們臉上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都有些羞愧之意。如果他們打的是一頭猛烈反抗的牛,他們會心安理得,但他們打的是一頭逆來順受的牛,這就使他們心中生出疑惑,許多古老的道德準則,許多神鬼的傳說,在他們心裏翻動起來。這還是頭牛嗎?這也許是一個神,也許是一個佛,它這樣忍受痛苦,是不是要點化身陷迷途的人,讓他們覺悟?人們,不要對他人施暴,對牛也不要;不要強迫別人幹他不願意乾的事情,對牛也不要。
那些打牛的人,似乎都動了惻隱之情,勸說金龍罷休,但金龍不罷休,他性格中與牛相同的那一面,猶如毒辣的火焰熊熊燃燒,燒紅了他的眼睛,使他的五官都變化了位置。他嘴巴歪斜着,噴吐出臭氣,身體打着顫,腳步輕飄飄,猶如一個醉漢。他不是醉漢,但他喪失了理智,邪惡的魔鬼控制了他。就像牛要用寧死也不站起來證明自己的意志、捍衛自己的尊嚴一樣,我哥金龍,要不惜一切代價,動用一切手段把牛弄起來以證明自己的意志,捍衛他的尊嚴。這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真是倔的碰上了更倔的。我哥他,把蒙古蛇尾母牛牽到西門牛前邊,把連接着西門牛新紮銅鼻環的繮繩拴在了蒙古母牛套索後邊的橫棍上。老天爺哪,我哥是要用一牛之力,牽拉西門牛的鼻子啊。誰都知道,牛鼻子是牛身上最脆弱的地方,牛之所以能夠被人役使,就是因爲鼻子上被鑽了孔拴了環。無論多麼蠻橫的牛,一旦被控制了鼻子,頃刻間就會變得服服帖帖。西門牛,你趕快起來吧,你已經忍受了一般牛無法忍受的痛苦,現在起來,也不會辱沒你的英名啊,但是你不起來,我知道你不會起來的,如果你起來了,你就不是西門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