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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對着那頭渾身顫抖的蒙古蛇尾母牛的屁股猛擂了一拳,那母牛,腰桿子扭動着往前躥去。繩套被抻緊,那鼻環自然被抻緊,你的鼻子,嗚呼,西門牛啊!金龍,你這個傷天害理的魔鬼,放了我的牛吧!我掙扎着,但那些抓住我的人彷彿成了冰涼的石頭人。西門牛的鼻子被拉得長長的,猶如一塊灰白的膠皮。我的滋潤的、猶如淡紫色苜蓿花瓣的西門牛之鼻啊,眼見着就要被撕裂了。蒙古蛇尾母牛啊,你退縮啊,你反抗啊,你難道不知道臥在地上的西門牛是你親生的兒子嗎?你不要助金龍做惡啊,你抗暴吧,將你的生着兩隻鋒利罩角的頭歪一下,就可以頂在金龍的胸脯上,就可以中止這場暴行啊!但是那蒙古蛇尾母牛,這個無心肝的畜生,在金龍的打擊下,使出全身的力氣往前衝。西門牛的頭被迫昂起來,但它的身體依然不動,我看到它的兩條前腿似乎要屈起了,但那是我的錯覺,你沒有要站起來的意思。你的鼻孔裏發出嬰兒啼哭般的聲音,這聲音令我心肝欲裂,嗚呼,西門牛。然後,西門牛的鼻子,伴隨着一聲脆響,從中間豁開。昂起的牛頭,沉重地砸在地上。蒙古蛇尾母牛前腿撲地跌倒,但它隨即就爬了起來。
西門金龍,你就此罷休吧。但是他不罷休。他已經徹底瘋了。他像一匹受了傷的狼一樣哀嚎着,跑到溝邊,扛來了幾捆玉米秸稈,架在了牛的屁股後邊,這個惡徒,他想燒牛嗎?是的,他想燒牛。他點着了火,白煙升起,散發出一股清香,這是燃燒玉米秸稈特有的香氣。人們都屏住了呼吸,都瞪大了眼睛,但沒人上前制止這暴烈的行爲。嗚呼,西門牛。嗚呼,寧願被燒死也不站起來爲人民公社拉犁的西門牛。我看到,我爹扔掉了钁頭,趴在地上,雙手深深地插進泥土,臉也紮在了泥土裏,渾身抖着,猶如瘧疾發作。我知道我爹與牛忍受着同樣的酷刑。
牛的皮肉被燒焦了,臭氣發散,令人作嘔,但沒人嘔。西門牛,你的嘴巴拱到土裏,你的脊樑骨如同一條頭被釘住的蛇,擰着,發出啪啪的聲響。套在牛身上的套繩被燒斷,這是集體財產,不能損壞,一個人跑上去,把槐木製成的鎖頭從牛肩上解下來扔到一旁,跳着腳踩滅了繩索上的火。火焰漸漸熄滅,白煙還在繚繞,臭氣瀰漫四野,連天空中的鳥兒都逃避到遠處。嗚呼,西門牛,你的後半截,已經被燒得慘不忍睹了。
“我要燒死你……”金龍嗷叫着,又往玉米秸垛那邊跑去,依然沒人攔截他,人們存心要金龍把孽做大,連覺悟很高、一向教導人們要愛護集體財產的洪泰嶽也冷眼旁觀,其實,入了社的西門牛也是集體財產啊,牛是大家畜,是重要的生產資料啊,屠殺耕牛是嚴重的罪行啊,人們,爲什麼忍着這罪行發生而不制止呢?
金龍又拖着幾捆玉米秸稈跌跌撞撞跑過來,我這重山哥哥,已經半瘋了。金龍,金龍,如果你知道牛是你爹轉世你作何感想呢?西門牛,西門牛,親生兒子用這樣殘暴的方式對待你你作何感想?嗨,茫茫人世,積累了多少恩怨情仇。但就在這時候,令人震驚的事情發生了,西門牛,你抖抖顫顫地站立起來,你肩上沒有套索、鼻孔裏沒有銅環、脖子上沒有繩索,你作爲一頭完全擺脫了人類奴役羈絆的自由之牛站立起來。你艱難地往前走,四肢軟弱,支撐不住身體,你的身體搖搖晃晃,你的被撕裂的鼻子滴着藍色的血、黑色的血彙集到你的肚皮上,像凝滯的焦油一樣滴到地上。總之你體無完膚,一條體無完膚的牛能夠站起來行走是個奇蹟,是一種偉大的信念支撐着你,是精神在行走,是理念在行走。看熱鬧的羣衆都睜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沒有聲音,雲雀的一串尖叫,在雲端裏,是那樣的悽楚、悲涼。牛,一步步地向我爹走去。牛走出了人民公社的土地,走進全中國唯一的單幹戶藍臉那一畝六分地裏,然後,像一堵牆壁,沉重地倒下了。
西門牛死在我爹的土地上,它的表現,令在文化大革命的浪潮中暈頭轉向的人們清醒了許多。西門牛啊,你的事蹟,成了傳奇,成了神話。你死之後,曾有幾個人,想把你的肉喫掉,但當他們拿着刀子趕來時,看到我爹雙眼流出的血淚和他滿嘴的泥土。便悄悄地溜走了。
我爹把你埋在了他的土地中央,堆起一個巨大的墳頭,這就是如今成爲高密東北鄉一景的“義牛之冢”。
作爲一頭牛,你很可能流芳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