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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咱們繼續說開會的事。所有的杏樹都被打扮成了頭扎彩紙條的老妖精,在豬場中間那條南北貫通的道路兩邊,每間隔五米,插一面紅旗。在那片空地上,壘土成臺,臺側用葦蓆遮擋,兩邊懸掛紅布,正中扯起橫幅,上邊自然有字,這種會場,凡中國人沒有不知道的,因此不必細說。
我要說的是,爲這次會議,黃瞳趕着一輛驢拉的雙輪車,去公社所在地的供銷社雜品門市部,買回了兩口博山造大缸和三百個唐山造瓷碗,還有十把鐵勺子,十斤紅糖,十斤白糖。這也就是說,會議期間,人們可以在我們杏園豬場免費喝到糖水。我知道這次採買,黃瞳又從中剋扣了利頭。因爲我看到他向大隊保管和會計交貨交賬時,神色慌亂。另外這傢伙在路上一定偷喫了不少糖,儘管他把糖的分量不夠的原因推到供銷社頭上,但這小子躲在杏樹後低頭吐酸水的情景,說明了大量的糖正在這小子胃中發酵冒泡。
我還要說的是西門金龍的一個大膽狂想。因爲養豬現場會的主角其實是豬,因此豬的面貌決定會議的成敗。就像金龍對洪泰嶽說的那樣,即便把杏園豬場用語言美化成鮮花,但如果豬不好看,也難以服衆。因爲大會的重頭戲是全體與會代表參觀豬舍,如果豬舍裏的豬不好看,那這會就失敗了,而我們西門屯想借豬成爲全縣、全省乃至全國典型的想法也就泡了湯。洪泰嶽復出之後,顯然是把金龍當成接班人來培養的,尤其是金龍從沂蒙山購豬之後,他的話分量明顯加重。金龍的建議得到了洪書記的大力支持。
金龍的設想是把那些骯髒的沂蒙山豬統統用鹼水洗三遍,然後用理髮推子爲它們剪去長毛。於是又派黃瞳和大隊保管去買來了五口大鍋,二百斤食鹼,五十套理髮用具,還有一百塊當時價格最貴、氣味最芳香的羅鍋牌香皂。但這計劃實施起來難度之大超出了金龍的想象。你想想那些沂蒙山區來的豬,是那麼的刁鑽油滑,要給它們洗澡修毛,除非先用尖刀捅死它們。在現場會召開的前三天開始實施這計劃,但折騰了整整一個上午,連一頭豬也沒收拾好,大隊保管的屁股還被豬咬去了一塊肉。
計劃不能實行是金龍的一塊心病,在會議召開前兩天,他突然一拍額頭,如夢初醒般地說:“我怎麼這麼傻呢?真是的,我怎麼這樣傻呢?”金龍想起了不久前用浸酒的饅頭麻翻了兇狠如狼的刁小三的事。他立刻去向洪書記彙報,洪書記也恍然大悟。於是趕緊去供銷社買酒。醉豬,自然用不着好酒,那些五毛錢一斤的薯幹酒足矣。饅頭讓各家去蒸,後來又把讓各家蒸饅頭的命令撤銷,對付這些能把石頭吞下去的豬,哪裏還用得着白麪饅頭,玉米麪窩頭足矣!連玉米麪窩頭也用不着,把酒直接倒到它們日常食用的糠菜參半的飼料裏就行了。於是,就在飼料鍋旁擺上大酒缸,每桶飼料裏摻上三瓢酒,插上根燒火棍攪和攪和,就由你藍解放等一干人擔到豬舍前,倒進食槽裏。那一天杏園豬場裏酒氣熏天,酒量小的豬不用進食,嗅着這味兒就醉了。
我是種豬,在不久的將來要承擔特殊的勞動,幹我那活沒有一副好身板是不行的,這道理養豬場場長西門金龍比誰都明白,因此,從一開始我就享受着喫小竈的特殊待遇。我的飼料中沒有棉籽餅,因爲棉籽餅含有一種名叫棉酚的物質,能夠毒殺雄性動物的精蟲。我的飼料是由豆餅、薯幹、麩皮和少量的優質樹葉混合而成,氣味芳香,營養豐富。這樣的飼料別說餵豬,喂人也完全可以。隨着時代的發展和觀念的變化,人們認識到,當年我喫的飼料纔是真正的健康食品,其營養價值和安全性遠遠超過雞鴨魚肉和精糧細米。
他們竟然也在我的精美飼料裏摻上了一瓢酒,平心而論,我的酒量還是不錯的,雖不敢說是千杯不醉,但每次喝上五百毫升不足以影響我思維的清晰和行動的敏捷。我絕不會像隔壁的刁小三那樣窩囊,兩個蘸了酒的饅頭吞下去,頃刻就醉成了泥一攤。但一瓢酒足有兩斤,摻在我那半桶精美飼料裏,喫下去後,約有十幾分鍾,就出了效果。
他奶奶的,我的頭暈暈乎乎,四條腿軟綿綿的,整個身子輕飄飄的,腳底下彷彿踩着棉花,感到地面下降,身體上升,房屋歪歪斜斜,杏樹左右搖擺,平日裏那些沂蒙豬難聽的嚎叫竟然像動聽的民間小曲一樣在耳邊繚繞。我知道喝高了。隔壁的刁小三喝高了就翻着白眼睡覺,鼾聲如雷,臭屁如鼓。可是我喝高了竟想跳舞、唱歌。我畢竟是豬中之王,喝醉後也保持優雅風度。我忘記了要隱藏自己的特長,竟然在衆目睽睽之下,一個縱身跳,彷彿地球人登陸月球,彈跳力劇增。我一個縱身跳就將自己已經相當雄偉的身體擱置在了杏樹的枝杈上,兩根枝權正好架住我的四條腿,使我的身體上下顫悠。杏樹質材柔韌,彈性極好,如果是楊柳枝權,必將被我壓折。我就這樣趴在樹上,如同漂浮在波濤洶湧的海水上。我看到了藍解放等人挑着豬食桶在杏園裏穿梭奔跑,我看到在豬舍外臨時支起的鍋裏,熱水冒着粉紅的蒸氣,我看到我隔壁的刁小三已經醉得四爪朝天,開了它的膛它也不會哼哼一聲。我看到黃家的美麗姐妹和莫言的姐姐等人都穿着胸前印着紅色的“杏園豬場”仿宋體字樣的潔白工作服,手持理髮工具,正在接受那位從公社駐地請來的專給公社幹部理髮的林師傅的訓練,林師傅頭髮粗硬,猶如豬鬃,面孔瘦削,手頭上骨節粗大,一口十分難懂的南方話,說得那些跟他學藝的姑娘們滿臉困惑。我還看到在那個用葦蓆圍起的戲臺上,大辮子普通話女老師,正在耐心地排演節目。我們很快就會知道這個節目名叫《小豬紅紅進北京》,這是當時流行的一種演唱,借用了民間小曲《盼情郎》的旋律,載歌載舞,扮演小豬紅紅的是村裏最漂亮的一個女孩,其餘的都是男孩,他們的臉上都帶着憨態可掬的小豬面具。我看到孩子們跳舞,聽到孩子們唱歌,身上的藝術細胞發癢,我的身體抖動,連帶着杏樹枝條嘩嘩作響,我張開喉嚨歌唱,想不到發出的一聲豬叫,這聲音把我自己也嚇了一大跳。我原來以爲自己是完全可以用人類的語言放聲歌唱的,但想不到竟然發出豬的聲音,這令我感到沮喪,當然我也沒有完全喪失信心,我見過會說人語的八哥鳥,也聽說過會說人話的狗和貓,而且,努力回想起來,在我前兩世當驢做牛的時候,似乎也曾在某些關鍵的時刻,用粗大的嗓門,發出了振聾發聵的人類的聲音。
我的叫聲引起了那些正在學習使用理髮工具的女人們的注意。先是莫言的姐姐發出一聲驚叫:“看啊,公豬上了樹!”那個混雜在人羣裏、一直想進豬場工作但遲遲沒有得到洪泰嶽批准的莫言眯着眼說:“美國人早就上了月球,豬上樹有什麼大驚小怪!”但他的話淹沒在女人們的驚口Ll聲中,沒被任何人聽到。他又說:“南美洲熱帶雨林中有一種野豬,在樹權上築巢,它們雖是哺乳動物,但身上生着羽毛,生出來的是蛋,孵化七天後,小豬才破殼而出!”但他的話依然淹沒在女人的驚叫聲中,沒被任何人聽到。我突然產生了想與這個小子結成親密朋友的願望,我想對他高喊:“哥們兒,只有你理解我,哪天得空,我請你喝酒!”但我的叫聲也淹沒在女人們的驚叫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