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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們在西門金龍的率領下,喜氣洋洋地衝上前來。我抬起左邊的前爪,對她們揮揮,我說:“你們好!”她們聽不懂我的話,但她們領會了我對她們的友好表示,於是她們一個個彎腰捧腹地大笑起來。我冷冷地說:“笑什麼?嚴肅點!”她們聽不懂我的話,依然嘻嘻哈哈。西門金龍皺着眉頭說:“這傢伙,果然有些道行,但願後天現場會時,你也能像現在這樣趴在樹上!”他拉開豬舍的鐵柵欄,對着身後的人說:“來吧,先從這傢伙開始!”他到了杏樹下,頗有教養地搔搔我的肚皮,使我舒坦得欲仙欲死。他說:“豬十六,我們要給你洗澡,剪毛,把你打扮成全世界最漂亮的豬,希望你能配合我們,給其他的豬做出表率。”他對着身後的人做了一個手勢,四個民兵一擁而上,不由分說,每人扯住我一條腿,把我從樹上拖下來。他們動作粗野,手上力氣很大,使我筋骨痛疼,難以掙脫。我惱怒地大罵着:“你們這些孫子,你們不是上廟燒香,你們是在糟蹋神靈!”他們把我的怒罵當成了耳邊風,就這樣仰面朝天地拖着我,把我拖到鹼水大鍋旁邊。他們抬起我將我扔到鍋裏。一種從靈魂深處生髮出來的恐懼使我產生了神奇的力量,我就着食物喫下去的那兩瓢酒漿頃刻之間變成了冷汗。我猛地清醒了,我想起了在新屠宰法實行之前,豬皮是連同豬肉一起被人喫掉的,那時候,被殺死的豬就是扔到這樣的鹼水鍋裏屠戮去毛,用刀子颳得乾乾淨淨,然後摘去頭蹄,開膛破肚,掛到架子上賣肉。我的四蹄一蹬就從大鍋裏跳了出來,我的動作快得讓他們大喫一驚。但很不幸的是我從一口鍋裏跳出來,竟然跌落在另一口更大的鍋裏。鍋裏的溫熱的水猛然間淹沒了我的身體。我的身體馬上就感到了難以言表的舒適,舒適瓦解了我的意志。我已經沒有力量跳出這口鍋。女人們圍上來,她們在西門金龍的指揮下,用粗毛刷子搓洗我的皮膚,我舒坦地哼哼着,眼睛半睜半閉,幾乎睡了過去。後來,民兵們把我從鍋裏擡出來,涼風吹過我的身體,我感到慵懶無力,大有飄飄欲仙之感。女人們在我身上大動刀剪,把我的腦袋修成了板寸,把我的鬃毛修成了板刷。按照金龍的構想,女人們應該在我的肚腹兩邊剪出兩朵梅花圖案,但結果刮成了光板。金龍無奈,用紅漆在我身上寫上了兩條標語,左邊肚皮上寫着“爲革命配種”,右邊肚皮上寫着“替人民造福”。爲了點綴這兩條標語,他用紅漆黃漆在我身上畫上梅花、葵花,使我的身體成了一個宣傳欄。他畫完了我,退後兩步,欣賞着自己的傑作,臉上帶着幾分惡作劇的笑容,當然更多的是滿意的神情。圍觀的人們齊聲喝彩,都誇獎我是一頭美麗的豬。
如果能把杏園豬場裏所有的豬,都像收拾我一樣收拾一番,那每一頭豬都將成爲一件鮮活的藝術品。但這件工作出奇的麻煩。單爲豬洗鹼水澡一項就無法落實。而現場會又迫在眉睫,無奈何金龍只好修改自己的計劃。他設計了一種筆畫簡單但藝術效果頗佳的臉譜,教給二十個心靈手巧的男女青年,然後發給他們每人一個漆桶兩支排筆,讓他們趁着那些豬醉酒的時機,爲它們勾畫臉譜。白豬使用紅漆,黑豬使用白漆,其他顏色的豬使用黃漆。青年們起初還認真勾畫,但畫過幾頭後便浮皮潦草起來。儘管是深秋天氣空氣清爽,但豬舍裏還是惡臭逼人。在這樣的環境裏工作,誰的心情也不會愉快。女青年們原本就辦事認真,雖心情不快也不會過分胡鬧,男青年們就不管那一套了。他們用排筆蘸着油漆在豬身上胡塗亂抹,使許多白豬身上紅漆斑斑,彷彿剛中了一梭槍彈。黑豬畫上了白臉譜,都彷彿成了老奸巨猾的奸臣。莫言那小子混跡於男青年當中,用白油漆爲四頭瓦刀臉的黑豬各畫上了一副寬邊眼鏡,還用紅油漆爲四頭白母豬染了蹄爪。
“大養其豬”現場會終於開始了。既然攀樹絕技已經暴露,那我就不客氣了。爲了讓豬們在會議期間保持安靜,給與會代表留下美好印象,飼料裏的精料比例提高了一倍,摻酒的數量也增加了一倍。所以當大會開始時,所有的豬都醉得如同死豬。整個杏園豬場裏瀰漫着酒香,金龍厚顏無恥地說這是他試驗成功的糖化飼料的味道,這樣的飼料使用精料很少,但營養價值奇高,豬喫了不吵不鬧,不跑不跳,只知道長膘睡覺。因爲多年來影響生豬生產的關鍵問題是缺少糧食,糖化飼料的發明,從根本上解決了這個問題,爲人民公社大力發展養豬事業鋪平了道路。
金龍在講臺上侃侃而談:“各位領導,各位同志,我們可以莊嚴地宣佈,我們試製的糖化飼料,填補了國際空白,我們用樹葉、雜草、莊稼秸稈製成糖化飼料,其實也就是把這些東西轉化成精美的豬肉,爲人民羣衆提供了營養,爲帝修反掘下了墳墓……”
我懸臥在杏樹權上,小風從我的肚皮下颼颼刮過。一羣膽大包天的麻雀降落到我的頭上,用堅硬的小嘴,啄食着我大口吞食時進濺到耳朵上的飼料。它們的小嘴啄食時觸及到我血管密佈、神經豐富因之格外敏感的耳朵,麻酥酥的,略微有些痛,彷彿在接受耳針療法,感覺很舒服,一陣濃重的睏意襲來,眼皮像用糖漿粘住了。我知道金龍這小子希望我在樹權上酣然大睡,我睡着了就可以由他那張能把死豬說活了的油嘴胡說八道,但我不想睡覺,在人類漫長的歷史上,爲豬召開的盛會,這大概是第一次,今後會不會再有也很難說,我如果在這樣的歷史盛會召開之際睡過去,那將是三千年的遺憾。作爲一頭養尊處優的豬,如果想睡覺,今後有的是機會,但眼下我不能睡。我晃動耳朵,使它們與我的臉頰相拍,發出啪啪的響聲,我這樣一說,衆人都會明白我的耳朵是那種典型的豬耳朵,而不是沂蒙山豬們那種聳立在頭頂的狗耳朵,當然,現在有許多都市狗的耳朵也像兩隻破襪子一樣耷拉着,現代人閒得無聊,把許多根本不相干的動物弄到一起雜交,弄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怪物,這是對上帝的公然褻瀆,總有一天他們要接受上帝的懲罰。我抖動耳朵驅趕走麻雀,伸爪從樹枝上摘下一片紅得如血的杏葉,放到嘴裏嚼着。苦澀的杏葉,作用猶如菸草,使我睏意頓消,於是我就耳聰目明地、居高臨下地觀察、聆聽着現場會的全景全聲,將一切錄入我的腦海,勝過當今性能最佳的機器,因爲那機器只能記錄下聲音和圖像,但我除了記錄下聲音和圖像之外,還記下了氣味以及我的心理感受。
你不要與我爭論,你的腦子,被龐虎的小女兒給弄亂了,你現在雖然只有五十歲出頭,但目光呆滯,反應遲鈍,顯然是老年癡呆症的前兆,因此你不要固執己見,與我進行無謂的爭辯。我可以負責任地對你說,“大養其豬”現場會在西門屯召開時,西門屯還沒有通電,是的,正如你所說,那時候屯前的田野也確實有人在栽埋水泥電線杆,但那是通往國營農場的高壓線路,那時國營農場劃歸濟南軍區,番號是生產建設兵團獨立營,營連幹部是現役軍人,其餘的全是青島和濟南下放來的知識青年,這樣的單位,當然需要電,而我們西門屯通電,是十年之後的事。也就是說,“大養其豬”現場會召開期間,每到夜晚,西門屯大隊除了豬場之外,完全是一團漆黑。
是的,我前邊說過,我的豬舍裏安裝了一隻一百瓦的燈泡,我還學會了用蹄爪開燈關燈,但那是我們杏園豬場自己發的電。按照當時說法,那叫“自磨電”,用一臺十二馬力的柴油機,帶動一臺電動機,就把電磨出來了。這是西門金龍的發明。此事你若不信,可去問莫言,他當時曾異想天開,做了一件著名的壞事,這事兒我馬上就會講到。
會場舞臺兩側的兩根立柱上,懸掛着兩個巨大的喇叭,將西門金龍的講話放大了起碼有五百倍,我猜想整個高密東北鄉都能聽到這小子吹牛皮的聲音。舞臺的後側是主席臺,六張從小學校搬來的課桌拼成一張長桌,上邊蒙着紅布。桌後六條也是從小學校搬來的長凳,凳上坐着身穿藍色或者灰色制服的縣、社官員,從左邊數第五個人身穿一套洗得發了白的軍裝,此人是剛從部隊轉業回來的一個團級幹部,是縣革委會生產領導小組負責人。右邊數第一人,是西門屯大隊支部書記洪泰嶽,他新颳了鬍子,新理了發,爲了掩蓋禿頂,戴一頂灰色仿軍帽。他的臉紅光閃閃,彷彿一隻暗夜中的油紙燈籠。我猜想他正做着升官美夢,大寨人陳永貴就是他夢中的榜樣,如果國務院成立一個“大養其豬”指揮部,沒準會調他去擔任副總指揮。那些官員們有胖有瘦,他們的臉都向着東方,正對着紅日,因此一個個紅光滿面,眯着眼睛。其中一個黑胖子戴着一副那年頭比較少見的墨鏡,嘴裏叼着一支香菸,看樣子像個強盜頭子。西門金龍是坐在舞臺前部那張同樣蒙着一塊紅布的桌子後邊講話,桌子上擺着一個用紅綢包裹着的麥克風,那年頭這玩意兒屬於高科技,令人望之生畏,那個生性好奇的莫言曾利用一個機會躥上舞臺對着麥克風學了兩聲狗叫,於是狗叫聲從喇叭裏擴散出來震盪了杏園並擴展到無邊的原野,這效果的確令人醒脾神往。莫言這小子在一篇散文裏描寫過這件事。也就是說,“大養其豬”現場會上,催動喇叭和麥克風的電流,不是來自國家的高壓電線,而是來自我們杏園豬場的柴油機拉着的那臺發電機。那條長五米、寬二十厘米的環形膠皮帶,把柴油機和發電機連接在一起,柴油機轉動,發電機就跟着轉動,電流也就源源不斷產生出來。這事物的確神奇無比,別說屯裏那些智力低下的人感到驚奇,就連我這樣一頭智力非凡的豬,也感到大惑不解。是啊,這看不見的電流,到底是什麼玩意兒?它到底是怎樣產生,又是怎樣消逝的?劈柴燃燒之後,還會留下灰燼;食物消化之後,還會留下糞便;電呢?電變成了什麼?說到此處,我就想起了西門金龍在杏園豬場東南角那兩問緊靠着一棵大杏樹、用紅色磚頭壘起的機房裏安裝機器的情形,他白天努力工作,晚上還挑燈夜戰,因爲此事太多玄妙,吸引了諸多好奇的村民,我前邊所提到的那些人物差不多都在現場,討厭鬼莫言總是擠在最前邊,不但看,而且還多嘴多舌,引起金龍的反感,有好幾次,黃瞳擰着他的耳朵把他拖出室外,但用不了半個小時,他又擠到了最前邊,頭往前探着,口水幾乎滴落到西門金龍沾滿機油的手背上。
我是不敢擠進屋去看熱鬧的,也無法攀上這棵大杏樹,因爲這棵狗孃養的杏樹主幹高約兩米而且光滑,而它的所有枝權又都如大西北的白楊樹那樣攏着上長,猶如火炬形狀。但天可憐我,在這房屋的後邊有一個巨大的墳墓,墓裏埋葬着一頭捨身救兒童的義犬,義犬色黑,雄性,它跳進波濤滾滾的運糧河裏救上了一位落水女童,自己卻力竭身亡。
我站在黑狗墳頭,正對着機房的窗口,因是匆匆建起的房子,尚未安裝窗子,因此我可以將室內的情景一覽無餘。室內汽燈雪亮,室外一團漆黑,就像當時流行的階級鬥爭話語:敵人在明處,我們在暗處。想怎麼看就怎麼看,只有我看他們,但他們看不到我。我看到金龍時而翻着那本油污的機械手冊,時而皺着眉頭用鉛筆在一張舊報紙的空白處計算。洪泰嶽抽出香菸點燃,抽了一口,然後插到金龍嘴裏。洪書記尊重知識,尊重人才,是那個年代少有的明白乾部。還有黃家姐妹,不時用小手絹爲金龍擦汗。我看到黃合作爲金龍擦汗時你無動於衷,但只要黃互助爲金龍擦汗你就滿臉醋意。你是一個不自量力的傢伙,也是個敢想敢幹的傢伙,後來的事實證明,你臉上的藍痣不但沒有影響你勾引婦女,甚至成了你勾引婦女的通行證。九十年代後期縣城裏的民謠是這樣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