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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是皇帝冊封的轄制數萬人衆的土司。
所以,侍女不來給我穿衣服,我就會大聲叫嚷。
侍候我的人來遲半步,我只一伸腿,綢緞被子就水一樣流淌到地板上。來自重疊山口以外的漢地絲綢是些多麼容易流淌的東西啊。從小到大,我始終弄不懂漢人地方爲什麼會是我們十分需要的絲綢、茶葉和鹽的來源,更是我們這些土司家族權力的來源。有人對我說那是因爲天氣的緣故。我說:"哦,天氣的緣故。"心裏卻想,也許吧,但肯定不會只是天氣的緣故。那麼,天氣爲什麼不把我變成另一種東西?據我所知,所有的地方都是有天氣的。起霧了。吹風了。風熱了,雪變成了雨。風冷了,雨又變成了雪。天氣使一切東西發生變化,當你眼鼓鼓地看着它就要變成另一種東西時,卻又不得不眨一下眼睛了。就在這一瞬間,一切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可又有誰能在任何時候都不眨巴一下眼睛?祭祀的時候也是一樣。享受香火的神邸在繚繞的煙霧背後,金面孔上彤紅的嘴脣就要張開了,就要歡笑或者哭泣,殿前猛然一陣鼓號聲轟然作響,嚇得人渾身哆嗦,一眨眼間,神柢們又收斂了表情,回覆到無憂無樂的莊嚴境界中去了。
這天早晨下了雪,是開春以來的第一場雪。只有春雪纔會如此滋潤綿密,不至於一下來就被風給颳走了,也只有春雪纔會鋪展得那麼深遠,纔會把滿世界的光芒都匯聚起來。
滿世界的雪光都匯聚在我牀上的絲綢上面。我十分擔心絲綢和那些光芒一起流走了。心中竟然湧上了惜別的憂傷。閃爍的光錐子一樣刺痛了心房,我放聲大哭。聽見哭聲,我的奶孃德欽莫措跌跌撞撞地從外邊衝了進來。她,並不是很老,卻喜歡做出一副上了年紀的樣子。她生下第一個孩子後就成了我的奶孃,因爲她的孩子生下不久就死掉了。那時我已經三個月了,母親焦急地等着我做一個知道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表情。
一個月時我堅決不笑。
兩個月時任何人都不能使我的雙眼對任何呼喚做出反應。
土司父親像他平常發佈命令一樣對他的兒子說:"對我笑一個吧。"見沒有反應,他一改溫和的口吻,十分嚴厲地說:"對我笑一個,笑啊,你聽到了嗎?"他那模樣真是好笑。我一咧嘴,一汪涎水從嘴角掉了下來。母親別過臉,想起有我時父親也是這個樣子,淚水止不住流下了臉腮。母親這一氣,奶水就幹了。她乾脆說:"這樣的娃娃,叫他餓死算了。"
父親並不十分在意,叫管家帶上十個銀元和一包茶葉,送到剛死了私生子的德欽莫措那裏,使她能施一道齋僧茶,給死娃娃做個小小的道場。管家當然領會了主子的意思。早上出去,下午就把奶孃領來了。走到寨門口,幾條惡犬狂吠不已,管家對她說:"叫它們認識你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