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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曾經無數次預言過自己的死亡,但總是不靈驗。他只是慢慢地乾枯。他像封存在時間深處的一尊蠟像。臉部肌肉收縮,拉彎了嘴角,拉彎了眉毛,使他看上去永遠滿含親切慈祥的笑意。他坐在堂屋深處。
舅舅出去之前,替他煨好了茶,替他用白色牛尾撣掉身上的東西,外公把那叫做“不是身上東西的東西”。
“可以以爲它們是東西,也可以以爲它們不是東西。”
外公說。舅舅臨出門時,一邊倒退出屋一邊用另一把黑牛尾拂去地板上的浮塵。舅舅在門口套上長靴,從另一間屋子裏放出那羣羊子。羊子的四蹄磕碰門前的石階,它們的犄角輕輕相互碰撞。然後,這一切聲音都消失了。纖塵不染的地板上瀰漫開羊糞的氣息。那種氣息乾燥、辛辣。
舅舅的房子一共四間。一間過廳,一間堂屋,一間舅舅的臥房。另一間佔了整座房子面積的一半,是那羣羊子的集體臥房。羊羣和人從同一個大門,同一個過廳進出。過廳的柱子上釘着舅舅打草的各式鐮刀,他穿的靴子,避雨的牛毛披氈以及各種挖貝母的鋤頭。
外公坐在靜謐、幽暗、潔淨的堂屋深處,一綹陽光從窗欞上透過來,落在他身上。外公端坐不動,立時把陽光變成一塊透明的淡黃琥珀。他端坐在琥珀中央,彷彿已經置身其中千年萬年。他的身後是一隻巨大的轉經筒;裏面儲藏着一些該念而沒有唸完的經卷。經筒旁邊貼着一幅毛主席和各族兒童在一起的畫像。毛主席光彩照人,兒童們的鮮豔小臉幸福地仰起,這確實像葵花朝陽,跟流行多年的一首頌歌中唱的一模一樣。外公要我把畫像下面的詩句大意翻譯給他聽了,他執筆寫出藏文。然後,他翻出多年不用的沉重的水晶石眼鏡架上鼻樑,淨了手,焚了柏香,把那首詩工工整整地抄在畫像下沿。後來有精通藏文的人看了,說是格律嚴謹,用詞也十分古雅。
這件事情把舅舅嚇壞了。
不久前村裏一個小夥子,貢波家的仁欽曲波想試試獵槍修理後的團砂程度,用一張舊報紙作靶標。後來發現,報紙背面的領袖照片被打得百孔千瘡。報告上去,被判處三年徒刑。
舅舅宰了一頭羊子。
我,母親和父親到舅舅家時,那頭被偷殺的生產隊的羊子正在滾沸的湯汁中上下沉浮。外公手攥一根細繩,繩子那一頭拴在經筒的曲軸上。外公從容自如地翻動手腕,經筒嗡嗡地旋轉。那隻牛皮空筒中幾卷經書便互相磕碰,發出“啪噠啪噠”的聲響。外公笑眯眯地說:“你們都坐下,用茶。我在,我在專誦一卷祈禱你們平安的經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