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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就睡着了。
果然,在自己原來想醒來的那個時候準時醒來。
戰爭迅速地開始。這一次,沒有誰能阻止這支兇猛的隊伍奮勇前進。爾依的刀從第一天就沒有閒着。對方大小頭領被俘獲後都受到更重的刑罰。土司說,我要叫所有人知道,投降是沒有用處的。短短一段時間,爾依把所有刑具都用了不止一遍。崗託還叫他做了些難以想象的刑罰,要是在過去,他的心裏會有不好的滋味,手也會發抖的。比如一個帶兵官,土司叫爾依把他的皮剝了。行刑人就照着吩咐去做,只是這活很不好乾,剝到頸子那裏,刀子稍深了一點,血就像箭一樣射出來。那麼威武的一個人把地上踢出了一個大坑,掙鬆了繩子往裏一蹲就死了。土司說,你的手藝不好。爾依知道是自己的手藝不好,他見到過整張的人皮,透亮的,又薄又脆的,掛在土司官寨密室裏的牆上,稍稍見點風就像蟬翼一樣振動。那是過去時代裏某個爾依的傑作。可惜那時沒有貢布仁欽那樣被自己的奇怪想法弄瘋了的喇嘛把這個爾依記下來。官寨裏的那間密室是有鎮邪作用的。除了那張人皮,還有別的奇怪的東西。好像妖魔們總是害怕奇怪的東西,或者是平凡的東西構成一種奇妙的組合。比如烏鴉做夢時流的血,鸚鵡死後長出來的豔麗羽毛。想想這些東西放在一起是什麼樣子吧。爾依確實感到慚愧,因爲自己沒有祖先有過的手藝。土司說,不過這不怪你,現在,我給了你機會,不是隨便哪個爾依都能趕上了這樣的好時候。行刑人想對主子說,我不害怕,但也不喜歡。但戰線又要往前推進了。
戰爭第一次停頓是在一個晚上,無力招架的白瑪土司送來了投降書,崗託土司下令叫進攻暫時停頓一下。槍聲一停,空氣中的火藥味隨風飄散。山谷裏滿是幽幽的流水聲響。一個晚上,他都坐在一塊迎風的岩石上,望着土司帳篷裏的燈光。他知道,主子的腦子是在想戰爭要不要停下來,要不要爲自己的將來留下敵手。很多故事裏都說,每到這樣的時候,土司們都要給必定失敗的對手一線生機。因爲,故事裏的英雄般的土司想到,敵手一旦完蛋,自己在這一大片土地上就會十分孤獨了。一個人生活在一大羣漂亮的女人中間,一大羣夢裏也不會想到反抗一下的奴隸們中間,過去的土司都認爲這樣無憂無慮的日子是沒有多大意思的,所以,從來不把敵手徹底消滅。但這個土司不一樣。他去過別的土司從來沒有到過的地方,所以,他決定要不要繼續發動進攻就是想將來要不要向着更遠的沒有土司的地方——東邊漢人將軍控制的地方和西邊藏人的喇嘛們控制的地方發起進攻。到天快亮的時候,林子裏所有的鳥兒都歡叫起來,這樣的早晨叫人對前途充滿信心。土司從帳篷裏走出來。霧氣漸漸散開,林中草地上馬隊都披上了鞍具,馬的主人們荷槍實彈只要一聲令下就可以出發了。土司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他叫道:“你們懂得我的心!”人們齊聲喊:“萬歲!”土司又喊:“行刑人!”爾依提着刀,快步跑到土司面前,單腿跪下。人羣裏就爆出一聲好來。他們是爲了行刑人也有着士兵一樣的動作。
土司又叫:“帶人!”送降書的兩個人給推上前來。
土司在薄霧中對爾依點點頭,刀子在空中畫出一圈閃光,一個腦袋飛到空中,落下時像是有人在草地上重重踏了一腳一樣發出沉悶的聲音。那人的身子沒有立即倒下,而是從頸子那裏升起一個血的噴泉,汩汩作響,等到血流盡了,頸口裏升起一縷白煙,才慢慢倒在地上。行刑人在這個時候,看到那個只有一隻耳朵的腦袋。他就是那個曾經放過自己一次的人。刀停在空中沒有落下。那人卻努力笑了一下,說,我們失敗了,是該死的,你老不放下刀子我不好受呢。爾依的刀子就下去了。這次,那個腦袋跳跳蹦蹦到了很遠的地方。土司說,你是個不錯的傢伙,來人,帶他到女人們那裏去。爾依知道,隊伍裏總是有女人。有點容貌的女俘虜都用來作爲對勇敢者的獎賞。作爲行刑人,他大概是被像戰士一樣看待而受此獎賞的第一個。那是一個表情漠然的女人,看到有人進來,就自己躺下了。這個早上,爾依走向他生命中的第二個女人。女人就像這個早上一樣平靜。爾依還是很快就激動起來了。這時,林子裏的馬隊突然開始奔跑的聲音像風暴陡然降臨一樣,一直刮向了很遠的地方。爾依等到那聲音遠去,才從女人身上起來,跨上自己馱着刑具的馬上路了。遇到綁在樹上的人他就知道那是俘虜,是該他乾的活,連馬也不下,先一刀取下一隻耳朵,說,朋友,我們的土司要看俘虜的數目,這才一刀揮向腦袋。他對每一個臨死的人都作了說明。把耳朵收進袋子裏,一刀砍下他們的腦袋,卻連馬都不用下,一路殺去,心裏充滿勝利的感覺。他說,我們勝利了。再遇到要殺的人,他就說,朋友,我們勝利了。一刀,腦袋就骨碌碌地滾下山坡。行刑人回回頭,看見那些沒有了頭顱的身子像是一根根木樁。一隻又一隻的烏鴉從高處落下來,歇在了那些沒有頭顱的身子上了。那些烏鴉的叫聲令人感到心煩意亂。時間一長,爾依老是覺得那些黑傢伙是落在自己頭上了。越到下午這種感覺就越是厲害。他想這並不是說自己害怕。但那些烏鴉確實太瘋狂了。到後來,它們乾脆就等在那些綁着人的樹上,在那裏用它們難聽的嗓門歌唱。行刑人剛剛扯一把樹葉擦擦刀,馬還沒有走出那棵樹的陰涼,那些黑傢伙就呱呱歡叫着從樹上撲了下來。
烏鴉越來越多,跟在正在勝利前進的隊伍後面。它們確實一天比一天多,失敗的那一方,還沒有看到進攻的隊伍,就看見那不祥的鳥羣從天上飄過來了,使正在抵抗的土司準備接受命運的安排。可是,又一次派去求降的人給殺死了。
崗託土司說,這下白瑪土司該知道他犯下的是什麼樣的錯誤了吧。
白瑪土司確實知道自己不該和一個鬥不過自己兄弟的人糾合在一起。於是把在絕望中享受鴉片的女婿綁起來,連夜送到崗託土司那裏去了。這一招,崗託土司沒有想到。他沒有出來見見自己的兄長,只從牙縫裏擠出個字來,說,殺。崗託家從前的大少爺說,我知道他要殺我,但我只要見一見他。土司還是隻傳話出來,還是牙痛病人似的從牙縫裏噝噝地吐着冷氣,還是那一個字,殺!
爾依沒有想到自己的從前的主子就這樣落到了自己的手上,心裏一陣陣發虛,說:“大少爺你不要恨我。”大少爺用很虛弱的聲音說:“我累得很,給我幾口煙抽,不然我會死得沒有一點精神的。崗託家的人像這樣死去,對你們的新主子也是沒有好處的。”爾依暫停動手,服侍着從前的主子吸足了鴉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