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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爺黯然的眼睛裏有了活潑的亮光,他對爾依說:“你父親刀法嫺熟,不知道你的刀法如何?”爾依說:“快如閃電。”“那請你把我的手解開,我不會怕死的。”爾依用刀尖一挑,繩子就落在地上了。大少爺抬起頭來還想說什麼,爾依的刀已經揮動了。大少爺卻把手舉起來,爾依想收住刀已不可能了。看到先是手碰在刀上,像鳥一樣飛向了天空,減去了力量的刀落到了本身生來高貴的少爺頸子上,頭沒能幹淨利落地和身體分開。本來該是崗託土司的人,在一個遠離自己領地中心的地方倒了下去,他的嘴狠狠地啃了一口青草。他的一隻眼睛定定地看着一個地方。行刑人順着他的眼光看去,才知道是他那隻飛向了空中的手落在樹枝上,伸出手指緊緊地攀在了上面,隨着樹枝的搖晃在左右擺盪。無論如何,這樣的情形都不是令人愉快的。崗託土司從帳篷裏鑽出來,他用喑啞的聲音對行刑人說:“你的活幹得不漂亮。在他身上你的活該幹得特別漂亮。”爾依只感到冷氣一股股竄到背上,前主子的血還在草叢裏汩汩地流淌。那聲音直往他耳朵裏灌,弄得他的腦袋像是一個裝酒的羊胃一樣不斷膨脹着,就要炸開了。他想這個人是在憐惜他哥哥的生命呢。他只希望土司不要看到吊在樹上的那隻手。但土司偏偏就看見了。土司從牙縫裏說:“我叫你砍下他的手了嗎?”行刑人無話可說,就在主子跟前跪了下來。他知道土司十分憤怒。不然不會像牙痛一樣從牙縫裏噝噝地擠出話來。他閉着眼睛等刀子落在自己脖子上,等待的過程中那個地方像是有火烤着一樣陣陣發燙。但土司沒有用刀子卸下他的頭顱。而是悄聲細語地說:“去,把哥哥的手從樹上取下來。”那棵樺樹的軀幹那樣的筆直光滑,行刑人好不容易掙上去一段又滑了下來。人們都靜靜地看着他像一頭想要變成猴子的熊一樣在那一小段樹幹上上去又下來,下來又上去。爾依怕人們嘲笑,但現在,他們固執的沉默使空氣都凝固了。他倒是希望人們笑一笑了。但他們就是不笑。這樣行刑人就不是一個出醜的傢伙,而是一個罪人了。這些人他們用沉默,固執的沉默增強了行刑人有罪的感覺。行刑人的汗水把樹幹都打溼了。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爬不上去。
這時,是土司舉起槍來,一槍就把那段掛着斷手的樹枝打了下來。爾依看到,斷手一落地,大少爺的眼睛就閉上了。
行刑人想,那一槍本來是該射向自己的。於是,就等待着下一聲槍響,結果卻是土司說:“你把他的手放回到他的身邊吧。”那聲音有着十分疲憊而對什麼都厭倦至極的味道。爾依根本不能使那五根攥住一根樹枝的手指分開。除非把它們全部弄斷纔行。於是,那隻手就拿着一段青青的樹枝回到了自己的身體旁邊。那些樹葉中間還有着細細的花蕾。這樣的一段樹枝就這樣攥在一隻和身體失去了聯繫的手裏,手已經流盡了最後一滴血,死了,而那樹枝依然生氣勃勃。更叫行刑人感到難堪的是,死去的人頭朝着一個方向,身子向着另一個方向。中間只留下很少的一點聯繫。行刑人知道這都是自己解開了那繩子才造成的。才讓殺了自己兄長的崗託土司把憤怒轉移到了他的身上,他說,你看你叫一個上等人死得一點都不漂亮,土司還說,我看你不是有意這樣乾的吧。爾依還發現,這一年春天裏的蒼蠅都在這一天覆活了。突然間就從藏身過冬的地方撲了出來,落滿了屍體上巨大的傷口。行刑人就像對人體的構造沒有一點了解一樣,徒然地要叫那斷手再長到正在僵硬的身體上去。結果卻弄得自己滿手是血,大滴大滴的汗水從額頭上一直流進他的嘴裏。土司說:“你是該想個什麼辦法叫主子落下個完整的屍首。”好像不是他下令叫自己的兄長身首異處的。
土司說完這話,就到前面有槍響的地方去了。
太陽越來越高,照得行刑人的腦子裏嗡嗡作響,好像是那些吸飽了血的蒼蠅在裏面築巢一樣。爾依還坐在烈日下,捧着腦袋苦苦思索。想到太陽落山的時候,連那些嗡嗡歌唱的蒼蠅都飛走了。還是天葬師朋友幫助他解決了這個難題。行刑人看着遞到手裏的針線。這些東西是士兵們縫補靴子用的,針有錐子那麼粗,線是牛筋製成的。天葬師告訴行刑人有些身首異處的人在他手裏都是縫好了,接受了超度才又一刀刀解開的。行刑人就把那似掉非掉的腦袋縫攏來,然後是手,雖然針腳歪歪扭扭的,但用領子和袖口一遮看起來就是一個完整的人了。
土司回到營地就沒有再說什麼。
但這並不能使行刑人沒有犯罪的感覺。他老是想,我把主子殺了。在這之前,不管是殺主子的太太,還是眼下殺了做丈夫的,都沒有負罪之感,倒是下令殺人的主子帕巴斯甲一句話就叫他有了。心裏有了疑問,以前都是去問被自己割了舌頭的貢布仁欽的。現在,戰事使他們相距遙遠。爾依又想起過去父親總是想告訴他些什麼的,但自己總是不聽。現在,父親可能正在對面不遠的那一條山溝的營地裏吧。夜色和風把什麼界限都掩藏起來,叫行刑人覺得過去找父親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他想,關於行刑人命運的祕密如果有個答案的話,就只能是在父親那裏。行刑時,他總是慢慢吞吞地,但活總是幹得乾淨漂亮,晚上也睡得很香。不行刑的時候,又總是在什麼地方坐着研磨草藥。
爾依就從營帳裏出來上路了。夜露很重,一滴滴從樹上落向頭頂,彷彿一顆顆星星從天上落到下界來。走不多遠,就給遊動的哨兵擋回來了。
行刑人望着天邊已經露出臉來的啓明星,從枕頭下抽出來一件死人衣服,想這是個什麼人呢?
第一件不對,剛穿上一陣冷氣就襲上身來,爾依知道這人臨刑時已經給恐懼完全壓倒了。爾依趕緊脫下,不然尿就要滴在褲子裏了。第二件衣服穿上去又是憤怒又是絕望。第三件衣服纔是所需要的。起初,它是叫人感到沉浸在黑暗和寒冷裏,不是因爲恐懼,而是因爲孤獨。爾依從樹叢裏走出來,星光剛剛灑落在上面,衣服立即就叫人覺得身體變得輕盈,沿着林中隱祕的小路向前,雙腳也像是未曾點地一樣。現在,他看事情和沒有穿上這件衣服時是大不一樣了。星光下樹木花草是那麼的生動,而那些遊動的哨兵卻變得有些古里古怪的,像是一些飄忽的影子。他們在路口上飄來飄去的,卻沒有人上前來阻擋他。行刑人走過一個又一個的路口,涉過一條又一條的溪流,他知道都是身上這件衣服的功勞。於是,他問道,朋友,你是什麼人,因爲什麼事情落到了我的先輩手上。問完,自己就笑了,一件衣服怎麼可能回答問題呢。但他馬上就聽到自己的嘴巴說,我是一個流浪的歌者,我是在以前的土司母親死時歌唱而死的。你知道我們熱巴是邊走邊唱,到了你們的地界我就犯了禁了。爾依趕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作爲一個行刑人,他並不想知道太多死人的事情。但還是知道這個人是父親殺死的。知道這個歌者死前還是害怕的。他害怕自己會太害怕就開始在心中唱歌。唱到第三個段子時候就完全沉溺到歌的意境裏了。人就掙脫了繩子的束縛,走在有着露水、雲彩、山花的路上了。所以,行刑人的刀砍下去的時候,靈魂已經不在軀體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