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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操起鐵鎬挖坑,以便來年春天種下樹苗。好大一片山坡上都佈滿這種深坑。羊子們東躥西跳,不時把堆在坑邊的沙土和石頭踩進坑內。他每天首先得不斷打掃舊坑,進行修復工作,坑越來越多,羊子們的搗蛋也越發變本加厲。這自然耽誤了他挖掘新坑的進度,現在,他每天挖掘新坑絕對不會超過五個以上。他心平氣和地修復舊坑,並對不遠處正把石頭和糞便一起弄到另外坑內的羊子報以平和之極的微笑。他會不慌不忙地到那個坑跟前,挖出裏面的石頭,而讓羊糞留在裏面,留作樹苗的肥料。他甚至會把跌落坑中的大塊石頭推下山坡。那些石塊往往總在閃閃發亮的柏油公路上停住。他坐下來,吸菸,看卡車從石塊上疾馳而過,看那些漂亮的簡直不叫車子的轎車停下來,開車的人和坐車的人搬開石頭後向他揮舞拳頭。這時,他就轉眼去看谷中的河水。
我跟他一樣,對河谷的景色印象深刻。不同之處僅僅在於,對我有印象的還有另外一些風景。這看我其他的小說可以知道。
河谷是較爲狹窄那一種,午後就要定時從東南方向來風。在這個河谷中,無論冷風熱風,乾燥的風,抑或是溼潤的和風都來自東南方向的河谷地區。正是由於這個緣故,整個河谷中的樹都向西北方向彎曲着身子。西北方是這條枯瘦湍急的河流發源的方向。雜谷腦河發源於那座叫做鷓鴣山卻沒有鷓鴣的雪山。谷中樹林十分稀疏,有柳、白楊以及家種的蘋果、核桃、石榴等等果樹。低矮緊湊的石頭寨子散佈在樹和樹之間,玉米地則在寨子和寨子之間。兩邊陡峭的山坡上盡是青灰色的岩石和銀光閃閃的沙石。
眼下,我坐在吉普車裏,車在河源的雪山上慢慢滑行。下坡路上,油門關閉,只有車輪輾過薄薄的疏鬆積雪的咕吱聲。我最先只感到今天我的心情不大一樣。積雪上的陽光耀眼。一個因爲當過右派便自詡爲叛逆的老頭,苦口婆心地向我講述小說寫作應該遵守的規矩方圓。他對我側過身來,帶着十分自得的神情說道:“戴着鐐銬跳舞。”他閉上眼,把尖尖的腦勺靠上椅背。
我也閉上了雙眼。
立即我就看到了一羣長鬍須的羊子。我睜開雙眼,看見壓在樹枝和電線杆頂的積雪。又閉上眼睛,就連那一小羣羊子斑駁的雜色一併看得清清楚楚了。而壓在杜鵑樹上的積雪一團團也像聚集的羊羣,只是這種彷彿羊子的東西比實實在在的羊子光潔漂亮不知多少倍。這種差別猶如文學的世界與現實的世界的差別一樣。我還看到一個面孔很黑,看不出實際年紀的老頭跟在那羣毛色斑駁而又髒污的羊子背後,回頭望了我們一會,而且說:“來吧。”他好像就是這麼說的。他的聲音很濁重,像山裏很多難得講話也不會話話的人一樣,是依靠喉嚨和鼻腔說話,而不是用嘴脣、牙齒和舌頭。
我也像他那樣說:“來了。”
身邊的老頭突然出聲:“嗚嚕?”
“嗚嚕?”
“你,”他坐正身子,“你怎麼說嗚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