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一篇:田秫秸 (第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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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秫秸是一個傳奇人物。我在書裏說的故事,我都敢說是真事兒,唯獨這個田秫秸的事兒我不敢說。首先是因爲我並不認識這個人。我認識的幾個朋友見過他,等我聽了他的故事、心馳神往地想見他的時候,已經見不到了。另外,他的故事聽起來不太靠譜,雖然聽起來挺帶勁,但一聽就不像真的。我給別人講時,常被人說“你聽的評書太多了,少聽點兒”。即使跟當鄉本土的人說起來,也是版本不一,不可信者泰半。
秫秸一詞,與“蒜苗”類似,南方和北方的朋友對其所指頗不相同。我老家在北京東郊,地方頗偏遠,方言也很重。當地所述之“秫秸”,指的是棒子(即玉米)的莖。而南方多地所說的秫秸實際上是高粱稈兒。在此之上,有一種衍生物,曰“甜秫秸”,在我們這裏,指的是一種奇妙的食品:高粱或玉米身上的一部分紅色的稈兒。撕掉外面的硬皮,裏面是短短一截紫紅紫紅的嫩莖,又滑又脆,甘甜爽口。據說,南方的一些地方,“甜秫秸”指的則是甘蔗。這點我沒有考證。但現在要講的這個田秫秸與甘蔗多少有關。聲稱見過田秫秸的人說,他是賣甘蔗的。這很難採信,因爲在我們那個地方,甘蔗不是主要作物,很難支撐其營生。
所有版本的故事中,共同點之一是:田秫秸是個老頭兒。老頭兒這個概念很寬泛,但村裏不少人都見過他兒子。根據他兒子的年齡推斷,田秫秸應該七十歲左右。據說此人身材瘦小,但腰桿筆直,胸膛飽滿,梳背頭,留齊口的鬍子,總穿一身藍布褲褂,兩袖翻白,一團精神足滿。是挺像評書裏的人,比如一輪明月照九州蒼首白猿侯敬山就頗合適,除了清朝人不留背頭這一點之外。田秫秸是否賣甘蔗,沒有切實的證據,但他總是隨身帶着一截甘蔗,三尺來長,油光鋥亮,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讓它不腐壞。也可能是家裏有大量的甘蔗,每天換一截,晚上回家就喫了也不一定。他走在街上,拿那個甘蔗打狗,一時間村中無狗。這聽起來也不太靠譜,因爲他身上的事兒沒有一件聽起來靠譜的。若一件件追究其真僞,就沒法兒聊了。所以先講講他所有不靠譜的傳說中相對靠譜的一件,醞釀一下感情。
這件事說的是田秫秸年輕的時候。相傳當年,田秫秸乃本村一霸,家資頗豐,少習武,有氣力,好遊俠。其父早亡,給孃兒倆留下的大院子相當軒敞,屋宇華美,牆高院深,門外甚至有照壁,正經的大戶人家。這樣一戶人家的兒子,如果娶媳婦,乍一想,排場必是大的。但要是推算一下其年齡,田秫秸結婚時,不是在鍊鋼,就是在鬧自然災害,酒池肉林的場面簡直不可想象,姑且不去管他。據目擊者稱,當時田家硬是湊了些酒肉糖果,辦了幾桌。關於這件事,如果缺乏想象,可以想一想《穆斯林的葬禮》中無所不能的姑媽。婚禮是一個奇妙的儀式,它將喜慶、哀傷、儀式感和緊迫感有機地結合在一起,成了一個極容易出差錯的特殊載體。田秫秸結婚當天,在婚宴上與本村的哥們兒朋友大喝大笑,大說大笑。席間坐的不是大隊幹部,就是當村有名的混混兒,再有就是田秫秸不認識的一些人。除了這些人,其他人都緊張得不行,因爲這些人是出了名的酷愛惹是生非,且動起手來心黑手狠,沒什麼是非觀。
在他不認識的那些人裏,混進來一個鄰村兒的流氓,叫四青。估計當時那個運動“四清”還沒開始,這個名字真是充滿了智慧和預見性。四青在自己的村兒裏經常惹事,也有一些勢力,結果這一次沒玩兒好,惹到了不好惹的人頭上,被人家帶人追得滿村子跑。惶急之下,四青越過村界逃到了南邊這個村兒,七拐八繞之後,鑽進了田家的宅子。裏面正在喝喜酒,亂亂哄哄,他一頭扎進角落裏的一桌,埋頭喫喝起來。這件事,田秫秸本人並不知道。要知道了可不得了。
不多時,北村的大哥帶人追到這裏,說有人瞧見四青跑進這家院了。四青大驚,找個牆角躲起來。田秫秸上前跟來人打了個照面,想問清來意。當然,講故事的人都會說,當時田秫秸一開始也是客客氣氣的,後來說翻了纔打起來。但是據我對北方農村打架的見識和了解,一般沒有客客氣氣這個過程。根據我的想象,田秫秸應該是上前就罵了起來。
北村大哥也不客氣,說我要找的人在你院裏,給我交出來二話沒有,我們還要喝你一杯喜酒,之後轉身就走。田秫秸說,你要找什麼人我不知道,你上你們自己村兒找去,今天是我的好日子,別在我這兒惹事。北村大哥說,這個四青可不是什麼好人,欺男霸女頂不是個東西,你犯不着罩着他。田秫秸一笑,說我根本不認識什麼四青六青,但是今天進了我這個院兒,就是我的客人,你要找人,等我散了席隨便找,現在我勸你坐下喝一杯。三說兩說說翻了,北村大哥一抬腿就踹翻了一桌,院裏頓時一場大亂。可以想見,在那個年月,很多人都是多少個月沒見過油星兒的,這一桌子肉被踹了,能樂意嗎?加上席間又是本村的小青年兒居多,一時間吵吵起來。田秫秸看了看地上的菜,忍了三忍,讓了三讓,說:“今天辦喜事,不動刀槍,你給我出去,回頭咱倆再說,我也跑不了,你也別想跑,這事兒沒完。你要找人,你就到門口等着吧,酒你也甭喝了!”北村大哥當然不讓,說:“我要找的人肯定就在院兒裏,你不給我人,就是跟我姓郭的過不去,你出來!”田秫秸說,我要是出來,這事兒可不好收拾,真不能等我喝完酒?姓郭的大哥哼了兩聲說,你喝完酒,你就進門睡你媳婦了!
田秫秸忍無可忍,點頭道:“你出去等着,我今天讓你留下點兒什麼再走。”說罷轉身進堂屋,俄頃出來,手提一截甘蔗,當先出了院門。他的狐朋狗友剛要跟出來,田秫秸大喊一聲:“誰也別出來,給我關門!”小青年兒們立即不動了,有識相地關上了門,把姓郭的大哥跟田秫秸一同關在了門外。少時聽得一聲慘號,一陣亂糟糟的叫罵,不久漸漸息了。衆人打開門,田秫秸正好進來了,衣着整潔,頭髮一絲不亂,把甘蔗一揮道:“對不住大夥兒,接着喝!”有好事的探頭出去一看,外面一攤血,別無一物,不知其詳。
這件事既然是坊間傳說,當然有多個視角可以追溯。田家對門有個大嬸,目睹了事情的全過程。這個“大嬸”該是田秫秸叫的,要擱我,估計得叫太奶奶什麼的。太奶奶的描述是這樣的:姓郭的大哥跟出來以後,指着田秫秸的鼻子罵街,越說越難聽。這種手段我見得很多,這是意圖激怒對方,好讓對方先動手,這樣出了什麼大事,也好有個說辭。結果罵了沒兩聲,田秫秸猛一抬手,老太太眼花什麼沒瞧見,就聽郭大哥慘叫起來,後面幾個跟班兒的有的退出去老遠,有的跟着慘叫,有的當場就嚇哭了。最後一個膽兒大的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個手指頭,拿衣裳角包着,攙着大哥踉踉蹌蹌地跑了。
這個故事是標準的農村飯後小段兒,裏面有很多不合邏輯的地方。但農村的事情就是這樣,它就像一個web2.0社區,每一個口授者都創造內容,大家共同維護着一個龐大的故事架構,把這個故事越說越圓,自己都信了,簡直有幾分宗教意味,後果就是這些故事都沒頭沒尾。比方說這件事裏,沒有人講過後來北村大哥斷手指頭這件事是怎樣收場的,賠錢沒有,判刑沒有,四青抓着沒有。當然,這也是因爲後來田家落得太慘,沒人顧得上追究了。但是,村民傳這種段子的時候,更多的是想要探討其中的社會學命題——他們喜歡凡事爭個對錯,非黑即白,非善即惡。爲此,村裏產生了兩派觀點。一派認爲,姓郭的在人家的好日子上門踹桌子,不管你有什麼理由也是活該找倒黴。另一派認爲,田秫秸理應先查清院子裏有沒有四青這個人,因爲他沒有必要庇護壞人。如果早交出四青,就沒有後面的事了。其實,我作爲一個自認爲擅長講故事的人,都編不圓這個劇情:田秫秸交了四青,然後呢?姓郭的大哥喝一杯喜酒,隨個份子,笑呵呵地走了,然後田秫秸灰頭土臉地繼續辦喜事,這種事我想不出來。實際上,也沒人去想。這是因爲農村裏街談巷議的另一個特點是,所有的傳奇裏,不單有傳奇的人,更要有傳奇的物事。比方說,我們村有關於嗩吶的傳奇,說某個吹鼓手所吹的嗩吶是舊時候宮裏頭傳出來的。也不知道宮裏吹不吹嗩吶。又比如,某個老太太家裏扣月餅的模子是八王千歲用過的,八王千歲路經此處,失了上打昏君下打臣的金鐧,情急之下討了當地民家的月餅模子當金鐧,後來該模子受了皇封,可以上打支書下打隊長云云。在田秫秸這個傳說裏,所傳最神的自然是那截甘蔗。甘蔗怎麼用來斷人手指?我想象中的畫面是:田秫秸一按電鈕,“唰”地射出一道光劍來,喝道:其實,我是你爸爸!當然有比這更容易猜到的版本,很快我們就會講到了。